第10章 第10章
四月的汉城除开阴绵雨天外，偶尔也会有几天的阳光，明媚而耀眼。
江李等自己身上的烟味散尽再回到病房时，刘震已经睡着了，精神再好毕竟也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熊光正在一旁收拾东西，看到江李进来，冲他淳厚一笑，为了不打扰刘震休息，他的声音压的很轻：“江李，一起吃饭吗？”
江李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遂点了点头。
两人怕刘震醒来后没人照顾，索性便没走太远，准备就在医院食堂凑合一下。
熊光看着江李打完餐后餐盘里的那一点东西，有些担心地问：“你吃这么少啊？”
江李愣了一下，去看熊光盘子里堆的像山一样的菜和饭，甚至还有好几个馒头，又看了看自己餐盘里一对比少得可怜的饭菜，少有的解释了一句：“最近胃口不好。”
熊光更加担心了：“震哥一直说你身体不好，吃这么少身体怎么可能好的了。”说着就夹了一个馒头往他餐盘里放，复而又想到刚才那拍他时几乎有些硌手的肩膀，顿时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于是又放了一个馒头到他盘里，“多吃点呀，你太瘦了！”
江李有些哭笑不得，却没拒绝熊光的好意，咬下一小口馒头慢慢地嚼着，冷却后的馒头在口齿的咀嚼下漫出一片片的麦芽甜。
熊光很是高兴地看着他吃，江李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刚才在病房里要跟我说什么？”
熊光这才想起来他当时还有段没说完的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俺们队里的人都跟震哥关系好。”
“震哥老喜欢在俺们面前提你和莹莹妹子的一些事，俺们都很好奇你们俩长啥样，觉得这得是个好成嘛样的人，才能让震哥一直挂在嘴边。”熊光想到这些，又是憨憨一笑，“所以对于你们，俺们大概是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爱屋及乌？之前俺们一直都在江城那边儿，今年才刚有调到汉城的机会，震哥就急忙申请了，俺也就跟着他一起来了汉城。”
江李垂眼喝了口水，以此来缓解咀嚼馒头后的干渴。
几句话说着说着，眼前的八尺男儿就想到了当下，竟蓦地兀直红了眼眶：“没想到在汉城刚出的第一个任务，震哥就因为俺受了这么重的伤。”
“当时俺转头就看到他替俺挡了那要人命的一刀，血瞬间喷在了俺的脸上，吓得俺当时就急得捂着他的伤口止血，但是那个伤口深到几乎能看到震哥肠子，俺没有一点办法，都快以为震哥没救了”
熊光的声音有些呜咽，却还是坚持咬牙说了下去。
“不过幸好救回来了不然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震哥对俺有恩，是救命之恩。”熊光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看着江李说，“你们是对他很重要的人，所以也是俺熊光很重要的人。”
身处环境嘈杂的食堂，身边是无数人的交谈声，江李不禁有些动容，心却随着熊光的话越发得沉了下去，看着面前身形健硕的男人面露难过，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只能陪着他沉默着，幸而熊光自己情绪调整的快，不一会就又给他夹这菜夹那菜，一边念叨着他太瘦了让他多吃点。
江李愣愣地想，熊光和刘震其实在某方面很像，例如都觉得他身体不好是因为吃的少，所以一起吃饭都会不停地给他夹菜，嘱咐他多吃些东西也都有点憨。
晚上的时候，熊光想替江李守夜，却被江李赶走了，那张陪护床自己都睡了难受，更何况熊光这般庞然大物，熊光只好一步一回头，一口一个“那我明天再来”的先回去了。
当病房门再次被敲响时，一个护士端着新的绷带和药水走了进来，林书默走在她身后记录着什么。
护士走到病床前公事公办地说：“麻烦家属避让一下，要换药了。”
江李却没出去，在不打扰护士的情况下转到了另一个床边，护士看到他的动作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林医生朝她轻轻点头，便没再开口。
刘震还在呼呼大睡中，被护士轻轻摇醒时，整个人还迷迷瞪瞪的。
下一秒就见护士已经动作麻利地掀开了刘震的病服，吓得刘震整个人“嗷”了一声，林书默站到了江李的旁边，看着护士小心翼翼的将绷带一点点地拆下。
伤口很长，近乎纵横了大半腹部，触目惊心，由此可见当时情况究竟有多危险，缝合处有些轻微出血，不过幸好没有裂开，整体来说恢复的还行。
林书默却是看着那处伤口轻轻皱了皱眉：“你自己下过床了？”刘震的伤口很深，除非必要事外，确实不宜下床。
刘震想到了自己昨天下床给江李盖被子的事，干笑了一声，没敢承认。
林书默只好叹了口气提醒道：“尽量不要下床活动。”又转过身看向江李，“现在这个初期恢复阶段，让他尽量不要有大的动作，以防二次开裂。”
江李听话地点头，在脑中记了下来。
护士擦拭了一下血迹，仔细涂上药后又缠了几圈新的绷带。
一切处理完后，刘震朝江李挤眉弄眼，笑得没个正形，明显是有意逗着今天一直情绪不高的江李，语气有些得意扬扬的：“怎么样老江，看到我肚子上那个伤口没，我就说林医生缝的很好看吧。”
江李感觉自己头上飘过了一串省略号，只好附和地点头。
林书默听到这话眯眼一笑：“多谢夸奖，下次再有机会的话我给你打个蝴蝶结？”
护士也捂着嘴笑。
刘震看到江李神色明显放轻松了些，自己也放下了心：“那还是算了，最好别有下次了，一刀就够疼的了。”
“恩，那你好好休息。”林书默赞同地说道，和护士准备去查下一间房。
江李送着他一直到病房门口，林书默朝他笑着点头，直到人两走远房门才被关上，阻隔了视线，他才收回视线去看病床上的刘震。
江李勾过椅子坐下，倚靠床边护栏，盯着他的腹部就开始发呆。
刘震刚从他那一直追随着林医生的脚步中感觉察觉了点什么，心中径直有了一丝自己都觉得无稽的疑虞，就看到他现在这一副模样。
刘震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老江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疼吗。”江李的语气有些听不出情绪，平淡的说出来了这两个字，但刘震觉得他就是能听出江李是在担心他。
刘震哼笑一声有些得意：“男子汉大丈夫说什么疼不疼的，矫不矫情，再说也都习惯了，我们干这行的怎么可能身上不带点伤呢？嘿嘿，伤口就是荣誉！”
江李也跟着他笑：“是说的有些矫情了。”
气氛稍稍缓和，江李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去了，安静地坐在那处。
江李向来话少，刘震也没太在意，早就习惯了他时常陷入沉思当中的模样，于是自顾自的找着乐子，盯着自己打针到青肿的手背看了又看。
时间过了许久，江李才收回了自己目光，突然平缓而长久地呼出一口气来，似乎是终于决定好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刘震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微微挑眉：“老江，咋的了你是？怎么还突然叹起气来了？”
江李没有说话，他看向刘震的脸，眼神中仍然带着微微的犹豫和挣扎。
刘震又问了一遍：“咋了？”
面对刘震的问话，江李仍然没有回答，他垂下眼帘抿了抿唇瓣，在彻底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后，他方才意有所指地抛出了一句话：“震哥，你跟莹莹说过这事吗？”
见江李这么纠结的一副样子，刘震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眼，以为他只是在纠结自己受伤这事，只觉得有些好笑：“用你手机回复的，你没看？”
“看了。”
刘震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转着眼珠子，嘟囔着说：“那你还问我？”
烟盒里的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江李谨记着病房里禁烟，于是他只是拿出来叼在嘴边，用以缓解自己已经涌上心头的烟瘾，病房里静默了片刻，他慢慢才开口：“震哥其实昨天晚上你的话我听见了。震哥，其实你是知道的，我跟莹莹是不可能的。”
本来以为昨夜的江李已经睡着了，所以刘震才敢如此大胆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在今天江李突如其来的这个话题里，刘震有一瞬间的怔愣和尴尬，可在听到江李所说的话后，刘震却是逐渐皱紧了眉：“为什么？莹莹”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不是喜欢你吗？你”
“”江李对此没有回答，甚至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刘震，可他微微颤抖的手却仍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终于，在短暂的一声叹息后，他才缓缓道：“震哥，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在高中发生了那么多事，你难道没有一点察觉吗？”
刘震听着他的话，突然就懵了，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许久之前在高中时的许多流言，不敢置信地道：“你”
江李看着他惊讶的模样，就知道刘震已经想明白了一切，没有再过多的解释，他只是轻轻点头。
“不是，不可能！不对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老江！”刘震一时面露错愕，随即想打着哈哈装作听不懂，尝试蒙混过关的演技着实有些拙劣。
面对刘震自我洗脑似的低语，江李撕开了他自欺欺人的面具，直言道：“震哥，是真的以前高中时那些说我是同性恋的流言都是真的。”
回忆铺天盖地地涌来，江李的声音深处是连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惧意，他仍然在害怕着。
今天他其实已经把刘震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天了，想到最后却觉得根本没什么好想的，自己无法左右刘震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他的观念。
然而想让刘震放弃“撮合”他和舒莹莹那件事，能做的事只有直接承认和坦白自己的性取向，告诉他自己和舒莹莹没有一丁点可能。
可是江李同时也在赌着，在坦然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确实是跟舒莹莹没可能了，可是他还能跟刘震做朋友吗？江李心里很明白，其实刘震早就在高中时察觉了自己性取向的问题，可是刘震从没明说过自己的想法，也没表达过自己的立场。
可能就连刘震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能不能接受身边朋友是所谓同性恋这件事，他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一种“病”呢？
曾经在江李的性取向被爆出后，很多人就因此远离了他，那此刻的刘震是不是也会如此呢？
江李不知道。
可眼前病床上的刘震在听完江李的话后却是一阵出奇的沉默，他有些抗拒地移开了自己看着江李的目光，很明显，他并不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
江李没给刘震这个机会，认识这么多年了，他打算今天就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直截了当地说清楚，他吐出一口气，“震哥，你昨晚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跟你们的情况有所不同。”说着，他翘起嘴角笑了笑，语气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喜欢的人恰好跟我性别一样而已。”他声似叹息，“震哥啊我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了得有十多年了。”
江李的眼神清亮而纯粹，带着淡淡的柔和的笑意。
刘震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眼神讶然。他从认识江李开始，他便多是沉默和平淡的，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心里从不与他人言说，江李是个何其封闭自己的人，似乎对着所有事都表示的冷漠到事不关己。
刘震其实很少见江李笑，更枉论见他如此饱含情意的笑容。他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江李那么清澈而明亮的眼神，仿佛提及喜欢的那个人时便满怀着期望，他在江李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暖的光，那是他未曾见过的。
“震哥你是，真的讨厌同性恋吗？”江李猝不及防地问着刘震，语言直白而犀利，此时此刻没有给他一点退却的机会。
刘震呐呐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被江李突然这么一问，他确实有些被问住了，避无可避，有些事自己知道和猜测是一回事，而真正的被当事人承认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随着他的沉默，他看着江李的呼吸越来越轻，眼中的笑也越来越僵硬。他知道江李这是慌了，连忙组织好了语言，拼命摇晃着自己的大脑袋，仿佛想将自己刚才犹豫时脑子里进的水摇出来：“讨厌倒还真不是，只是当你的朋友突然在你一个大直男面前突然承认出了柜，总要给那个直男一点反应时间吧。”
江李闻言低头轻轻笑了一下，正极力舒展着紧张到僵硬的指间时，就听到刘震又小小地嘟囔了一句：“而且同性恋又没犯罪，我只讨厌罪犯。”
江李猛地一愣，刚才在绝望之际被拉回，听到这句话后心中触动到突然就有些喘不上气，他使劲将眼中泪意往下压了压，眼泪却又拦不住地上涌，直到逐渐泪流满面。
高中时期至今，从他初识自己的性取向，喜欢上了一个人，便步履维艰地走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直到遍体鳞伤到不得善终，终于他学会了归于人海。可灵魂与不甘被埋在了路的尽头，他无法回头，只能带着无人知晓的一腔爱意在这世间苟且偷生。
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理解的话了，同性恋没有犯罪，然而世俗的声音振聋发聩。这么多年来，脑中时常涌现的回忆让他痛不欲生，压抑的苦楚将他吞噬殆尽，那是一段难以磨灭的黑暗时光。在刚才的坦白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失去刘震这个朋友的可能，但刘震这句理解的话却瞬间让他泣不成声，豆大的泪水顺着脸庞不停地往下落着，压在嗓子眼中的小小呜咽声，是这间安静的病房中唯一的声音。
这些年来，他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已地戴上了一副冷漠的面具，无人知晓他的内心其实胆小而懦弱。
他的灵魂被偏见和嘲笑埋葬在了过去的二十几年时光里，不见天日，腐烂到了地底，终日同淤泥作伴，一片漆黑与恶臭。
直到再次遇到那个人，才窥得了几分光亮。
也因为此时的这句话，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他擦干眼泪，努力的平复了下心情，却发现刘震的眼珠子在病房里东看看西看看，看完了天花板就看地板，反正就是不看他。
江李笑了笑，哑着嗓子对着他轻声说：“谢谢。”
刘震哼哼两声表示无需感谢，甚至朝他伸出了拳：“谢什么？震哥永远陪着你！”
江李笑着站起身，碍于刘震的身体状况，只是上前与他轻轻碰了个拳，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震哥谢谢你。”
“咱俩的感情还用道谢？你可真他娘生分，不过有个问题其实我倒是一直挺想知道的。”
“嗯？”
回想起江李方才的那个笑容，刘震不由也笑了一下，“老江，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有多优秀，才能让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
江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烟扔进了垃圾桶，他轻轻地开口：“他确实很十分优秀，优秀到我从来遥不可及。”
在安静下来之后，刘震的眼神中其实还是有些挣扎。
即使这件事早在高中时就已经有了猜想，可方才他在片刻的犹豫后为了让江李不露出难过的表情，完全没过脑子的他以最快速度极力给出了理解好友的回应，他并不会觉得这种东西能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可刘震毕竟是个直男，从小他就只觉得女生都是小巧可爱的，而包括自己在内的男生都是乌七八糟的，他坚信自己长大后一定会跟一个女孩子相爱结婚。可这突然一下让他去理解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即使对方是江李，即使自己早有猜想，他却仍一时接受不能，直到此刻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于是刘震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世界观有一角正在以光的速度崩塌，废墟中的暴雨过后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大脑正在当机重启，他悄声地问江李，像是又一遍的确认：“老江，你真是gay啊？”
江李听着刘震仍带着几分的不敢置信和不确定，表情认真地回答他：“真的。所以，没有万一，也不要羡慕我，我跟莹莹永远没有可能。”
这下换刘震顿时睁大了眼睛看向他，脑中的世界伴随着花香鸟语一点点的重建中，欣喜几乎吞没了他那张英武的脸，又带着一点点的犹豫，期期艾艾地扭捏道：“可是”
“没有可是，喜欢就上，矫情什么？”江李学着他方才时候，有些得意地哼笑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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