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莫名其妙的流言
那晚，沈吟舟又梦到了空荡荡的小学教室。
周边黑漆漆的，只有她自己，坐在教室第一排。
黑板上写满了同学给她起的外号，‘病秧子’‘痨病鬼’‘短命鬼’，诸如此类。
看不见的同学似乎就扒在窗外，肆意地笑着，闹着……
“你爸妈什么时候给你生弟弟妹妹啊？真羡慕你，我也想要弟弟妹妹，但我妈妈说了，我又不会突然哪天就死了，所以不给我生弟弟妹妹。”
“你别跟她说话了，小心被她传染！”
“就是就是，离她远一点，万一被老师看到，以为我们欺负她，又要打手板了！”
场景一转，到了教学楼后面的沙坑里，他们似乎要验证，她究竟哪里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将她推进沙坑，让她爬出来。
“沈吟舟，你爬上来我们就带你玩儿！”
“就是，这么矮都爬不上来，也太弱了吧？”
“我一个跟头就翻上来了哈哈哈哈哈……”
他们就围在沙坑周围，喊着，叫着，笑着。
单纯无辜，却又狰狞可恶。
心口传来阵阵绞痛，她看见六岁的自己再次滚落坑底，伸着手，向他们求救。
没人听见她的声音，没人理会她的眼泪……
直到她陷入昏迷。
他们高喊着救命，四散跑开，边跑边喊，痨病鬼死了，病秧子死了……
“舟舟，舟舟？”洛书谣用力摇晃满头冷汗的沈吟舟，裴嘉年和方晓倩也围在床边。
只见她双手捂着胸口，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洛书谣突然想起大一时候，辅导员私下对她的叮嘱——
“沈吟舟从小心脏不好，养了很多年病，动过好几次手术。虽然已经痊愈了，但她毕竟没怎么经历过校园集体生活，会很缺乏安全感。我知道你从小一直做班委，应该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女孩儿。平时在宿舍，你多关注她，一旦她身体有什么异样，一定要及时告诉我，知道么？”
三年多过去，沈吟舟除了年龄小些，其他方面和普通大学生实在没什么区别，正常上课学习，正常晨跑运动，正常上体育课，洛书谣几乎快忘了这茬。
眼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连嘴唇都没血色了，洛书谣双手颤抖着，没管现在是凌晨三点多，直接拨通辅导员的电话，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老师，舟舟，沈吟舟她不太好，好像是心脏病复发了，我这就打120……嗯，好，知道了。”
裴嘉年和方晓倩大眼瞪小眼。
洛书谣电话还没挂，方晓倩赶紧用自己手机打120，裴嘉年则是在沈吟舟的抽屉里翻找，找速效救心丸。
事到如今全凭本能行事，她们已经无暇思考，正常相处了三年多的人，心脏居然有问题？
到医院已经快天亮了，辅导员从学校教师宿舍赶来，只穿了拖鞋。
沈吟舟醒来时，看到熟悉的白色房顶，闻到熟悉的福尔马林味，一时恍惚。
洛书谣第一个凑上来，如释重负：“舟舟，没事的，医生已经检查过了，心脏没问题的。医生说，只是前段时间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就行。别怕。”
裴嘉年拍拍胸脯：“没错，你就好好睡觉，网上那些垃圾，我们会解决好的。”
这是沈吟舟第一次见如此不修边幅的裴嘉年，因为没睡好，黑眼圈都快掉到脸上了，没化妆，头发也乱糟糟的，睡裙外只穿了件薄风衣外套。
沈吟舟鼻头发酸：“给你们添麻烦了。”
裴嘉年秀眉微蹙：“说什么呢？姐妹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就是遇见街边晕倒的陌生人也会送到医院来，更何况咱们是一个宿舍住了三年多的好姐妹？”
沈吟舟笑着，露出一对酒窝，又问洛书谣：“没告诉老师和我爸妈吧？”
洛书谣叹气：“这么大的事哪能瞒得住？辅导员一起来的，刚才得了医生的保证，确定你真的没事，和晓倩下楼买早餐去了。你爸妈还不知道……昨晚真是吓死我了，你说你也真是的，看见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心情不好，倒是说出来啊，自己一声不吭上床睡觉，我还以为你被那些东西刺激到心脏病犯了呢，还好没事。”
刚入学那会儿，辅导员让洛书谣在宿舍多照顾她的事，沈吟舟知道，不过在宿舍里，两个人很默契地都没提这茬儿。
她是不想让人另眼相看，洛书谣则是出于责任心和同理心，会默不作声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却不会小心翼翼把她当易碎品。
在这样的宿舍生活了三年多，太久没经历过来自他人的恶意，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沈吟舟笑容清浅：“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的……小时候经常心脏疼，现在虽然已经痊愈了，不过心理上好像还没完全适应，我觉得可能有一点创伤后应激障碍吧，梦里都是下意识动作。以后再有这种情况，把我叫醒就好了。”
话音刚落，辅导员和方晓倩也上来了，少不了一通叮嘱。
“吟舟，网上散布谣言的人，学校信息中心已经连夜找出来了。”辅导员说着，稍作停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在四位女生的注视中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学校的意思，是私下处理，都快毕业了，再背个处分也不好。对方据说认错态度还是很诚恳的……”
裴嘉年立刻炸了：“凭什么啊？凭什么私下处理？是谁啊？后台很硬么？”
辅导员摇头，神情为难而自责：“我也不清楚是谁，学校不说，学院那边也不知道。贴子已经都删了。毕竟是同学之间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吟舟，你觉得呢？”
“好啊。”沈吟舟应下，神色淡然。
裴嘉年不爽，还想争辩什么，被洛书谣拉到病房外冷静。
“你干嘛拦着我？舟舟就这么任人欺负么？”裴嘉年质问。
洛书谣叹气：“如果把事情闹大，舟舟免不了继续待在风口浪尖，她这么大反应，其实是受不了被那些网友指指点点，你也看到那些人说话多难听了……至于那个兴风作浪的人，我会想办法弄清楚是谁。算账的办法有很多种，没必要把舟舟搭进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说呢？”
“听你的。”裴嘉年立刻被说服了。
再回到病房，辅导员已经走了。
方晓倩陪着沈吟舟吃早点，一口包子一口油条，再看沈吟舟，只有一杯豆浆。
裴嘉年笑骂：“方晓倩你饿死鬼投胎啊？不知道让舟舟多吃点？”
“……呜呜呜是舟舟说她不想吃我才吃的……”方晓倩委屈。
回宿舍后，沈吟舟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多，肚子里空无一物，宿舍里也只有方晓倩在。
见沈吟舟醒了，方晓倩拉着她一起点外卖。
沈吟舟晚上要去弦乐团排练，洗漱后拉着方晓倩去食堂吃。
刚端上餐盘，两个浓妆艳抹、香味四溢的女生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说：“长得一般啊，身材也就那样，气质也没有，夏子谦怎么就看上她了？”
另一人附和：“麻辣口味吃多了，自然要换换白水煮菜。”
换做以前，沈吟舟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对话，但她们就停在她旁边，话题指向很明显。
忍着问清楚的冲动，回到和方晓倩约定的地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疑惑到乐团才得到解答。
乐团的新晋大提琴首席是法学院大一新来的学弟，名叫何笑，技术一流不说，人也阳光帅气、左右逢源，和大家关系都很好，还是个咋咋呼呼的八卦精。
看见沈吟舟进来，何笑迈开大长腿，直接蹲在沈吟舟位置旁边：“舟舟姐，夏子谦学长真在追你啊？你们已经见过家长了？昨天那个贴吧里爆了的帖子，我就一点儿都不信，明显是有人带节奏传谣言……夏学长今早就发朋友圈澄清了，说是他在追你诶~”
“……”沈吟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掏出手机点开夏子谦的朋友圈。
果不其然，最新动态是贴吧的几张截图，夏少爷大喇喇在每张图上都打了鲜红了‘谣言’二字，然后发文——‘儿子追妹子，老子来掌眼，有问题？’
下面‘豌豆仔’叶晓婉评论：‘靠，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当初就不该告诉你！’
夏子谦回复：‘/坏笑/’
不少他们的共同好友送祝福，甚至有人问——‘家长都见了，哥们是不该凑份子钱了？’
沈吟舟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猜测，这是夏子谦看到贴吧里的谣言，自作主张的澄清，还是和贺言锡商量之后，觉得被夏子谦追求比起被夏老爹包养听起来名声更好，所以这么处理？
“舟舟姐？”何笑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沈吟舟回神，冷着脸回答：“没有这回事。”
然后趁着大家调音的时间，先用支付宝给夏子谦转回那一万五千多的餐费，又在他的朋友圈下评论‘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最后拉黑微信好友，关机。
当晚在礼堂的排练，台下多了不少观众。
以往也有，不像今天这样‘百花齐放’就是了。
沈吟舟听不清她们在议论什么，只能感觉到诸多不那么友善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耳边都是‘嗡嗡嗡’的噪音。
她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她用首席的职责警示自己，要专注，要稳住。
然而情绪有时候是无法压抑的，更何况有那么多令她烦躁恐惧的目光和声音……
e弦在solo段落一个剧烈的揉弦后突然绷断，划过她的脸颊和指尖，见了血。
礼堂里瞬间寂静无声。
指挥老师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面对台下的热心观众们，语气还算温和：“同学们，如果你们是来支持乐团，欣赏音乐，那我非常欢迎。”
说着，话音一转：“如果你们是抱着其他什么目的干扰乐团的正常排练……进来的时候都刷过学生卡吧？随意进出礼堂，干扰乐团排练，我完全可以把你们的名单反馈到你们各自的学院，好好问问你们学院的老师，平时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学生们吃了瘪，到底还是怕老师的，各自灰溜溜离开现场。
等闲杂人等散了，指挥才再次看向沈吟舟：“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吧，处理完先回去休息，剩下的部分陆嘉许先顶上。”
陆嘉许是沈吟舟的搭档，比她低一级，计算机院大三在读。
这两年有什么大型演出，曲目任务重的时候，他们会对半分，一场双首席。
平常陆嘉许也是作为沈吟舟替补的存在，一旦舞台上有什么突发状况，比如像今天，沈吟舟的琴弦断了，他也要无缝衔接上。
“那些死鸹精应该还没走远，我陪舟舟一起去吧。”中音声部站起来一位女生，叫陈斯，中提琴手，也是弦乐团的团长。
她大一和沈吟舟一起进乐团，排练演出时形影不离，排练之外的时间也经常一起约饭约自习。
指挥点点头，同意了，难得没指责她‘死鸹精’的说法影响不好。
小礼堂外，陈斯所谓的那些‘死鸹精’是走了，夏子谦来了，嘴角淤青，像是被人打了。
“吟舟，我错了。对不起啊，又给你添麻烦了。”夏子谦神情诚恳，指指嘴角的淤青，“老罗已经严厉地教训过我了。我就是一时冲动，只想着被包养的名声不好，就随便解释一下，没想到那些人那么闲……老罗还说你昨晚进医院了，身体没事吧？脸又怎么了？刚才那些女生欺负你了？实在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沈吟舟出奇地冷漠，“你只是习惯了玩世不恭，习惯了有恃无恐。看到那么多女生，因为你看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女生，为你鸣不平，可能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她们就能对你死心塌地，你很得意吧？”
“你是有资本得意，那些爱慕你的女生，如果能有我这样的遭遇，估计做梦都要笑醒了。但是夏子谦，不是人人都稀罕你的青睐。在我眼里，你给你两个舍友提鞋都不配。”
说完就走，夏子谦被他以为温软可欺的姑娘怼的不是滋味儿，还想追，又被陈斯拦住了：“还想干嘛？上赶着提鞋啊？”
夏子谦被噎了两次，站在原地目送两个女生离开，吹着冷风喃喃自语：“是有点儿小小的得意来着，但我是真心要道歉的啊……我有那么差？给他俩提鞋都不配？”
……
事情还要从今早说起。
罗非从朋友圈看到有人凌晨三点多发救护车的照片，说是建筑院的女生心脏病犯了。
结合昨晚贴吧的大波谣言，他自然而然开始担心沈吟舟，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大清早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才从洛书谣那里得知，真是沈吟舟。
然后马不停蹄回到市中心找夏子谦，当着他父亲的面，重拳出击。
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夏子谦陷入沉思，他没想到会给沈吟舟带来这么大麻烦。随后在夏老爹的怒火下冥思苦想，想了这么个损招，发朋友圈澄清。
紧接着，各方来电。
首先是叶晓婉，一大通念叨后，将六年前沈吟舟心脏病发作的场景描述的绘声绘色。劝他既然见了家长、认真了，就好好收心，好好对沈吟舟，别再玩儿心跳。
夏子谦含糊其辞应付了两句，挂电话。
中午贺言锡喊他吃饭，直接问他：“这样的损招，谁想的？”
不愧是兄弟，最清楚他是什么人。于是夏子谦大吐苦水。
末了，贺言锡嗤笑着，笑他活该：“既然是误会，趁早去找沈吟舟讲清楚。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再在网上胡乱解释，给那些人遐想的空间。等过几天，就说她拒绝你了，没接受你的追求，这样各自都清净。”
夏子谦挑眉，有些不情愿：“我横行情场二十二年少有败绩，而且我又不喜欢她，这么说还不是为了帮她解释？跟别人说是她拒绝我，我不要面子的么？”
贺言锡蹙眉，有些不悦：“这不是你第一次给人家造成困扰了，你要面子，她不要么？沈吟舟还没谈过恋爱，就先跟你传出这些乱七八糟的绯闻，如果最后的结果是你移情别恋，是你甩了她，以后学校的女生怎么看她？男生谁还敢追求她？”
夏子谦知道他说的有理，沉默几秒，指着嘴角，垂死挣扎：“老罗啊。他对沈吟舟肯定还没死心。这就是他打的，当着我父亲的面，表现可以说异常勇猛。我怀疑他背着我们偷偷练拳击了。”
见他依然没心没肺，贺言锡直接气笑了：“夏子谦，你到底有没有把老罗和沈吟舟当成独立行为人来尊重？你是被那些女生吹捧着惯坏了，觉得只要是个女生，就会被你的魅力征服？就应该对你的青睐感恩戴德？至于老罗和沈吟舟如何发展，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凭什么觉得你搞臭了人家的名声，老罗就得接盘？他只打你一拳，还是给你爸面子，打得太轻了。”
……
陈斯捧着沈吟舟的脸细细端详，松了口气：“还好伤口不深，过几天就好了。”
沈吟舟松了口气，默默点头：“就是得赶在法学院晚会之前，去绥安村那边换弦，怪麻烦的。”
陈斯恍然大悟：“我差点儿忘了这事。今天中午开对接会，文艺部那个蛇精病部长，四重奏曲目选的《一步之遥》，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沈吟舟联想了一下那个场合，叹气：“我们把备选曲准备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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