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三见陆深（十一）

就连陆深自己也不知道，他妈当初把他寄在那位老师家的时候一连交了两年的钱，开学时那位老师叫他还去他家住时他才知道。

        周六我提着小篮子去扯大蒜，看见远处的公路上一个深蓝色的小点越走越近，看起来很像陆深。定睛看了一会儿，果然是陆深，他走得相当快，什么也没带，拿了根树枝一路横扫路边的草丛。

        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他招手让我过去。我是偷偷跑回来的，你可千万别对我奶奶说，也别对你妈说。我说跑回来的，不会被发现吗？他说他们都不在家，不知道到哪里吃喜酒去了，而且还很远，我们一共有三个，说好了等会儿一起回去的，要是被发现了被说的也不止一个。连你妈都不能告诉，我隐约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不由得发急。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我说回来待这么一会儿，多难跑呀，你回来干嘛？他说想回来就回来啦，在那里闲着也是闲着，怪没有意思。他在田里转悠了一阵，苞谷苗种得早的已经齐膝，上过第一遍化肥了。他看见大蒜长在草中间，拔了一会儿草说，有吃的吗，给我弄点，我饿了。我有些为难，他这是在叫我从家里偷东西出来给他吃呀！这种事我可从来没做过。

        算了，我要走了。我觉得让他就这样走了很过意不去，你在那个苞谷杆堆后面等我。我篮子也顾不上提，飞奔回家，幸好母亲此时在地里，早上吃剩的饭菜都还有，我手忙脚乱地用一个大瓷碗胡乱弄了一满碗，也不管撒在灶台上的饭菜，一路逆风跑。陆深躺在那堆枯苞谷杆上，手臂枕着脑袋看天空，听见声音惊了一下，我说是我，吃的给你弄来了，你快吃吧！吃完了我好还回去，要是被我妈知道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你妈不在家吗？我说下地了，要是她在家我就不敢弄了，我说这些他好像并不在意，他所表现出的全是看见食物的欣喜，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末了看见碗沿上的一点炸焦的蒜末，用筷子夹着吃了。真舒服，冷饭也好吃，他用手抚着肚子，挤出了笑容。我从他手里抢过空碗和筷子，丝毫不敢耽搁，飞速跑回，把弄乱的锅盖放回原处，把灶上撒出的饭菜用手直接拂到地上，一看，在地上看得特别清楚，又捡起来扔进一旁的猪草堆里了，最后顺便把碗也洗了。把一切后续工作处理完毕，等我再去拿篮子时，枯苞谷杆堆后面已不见陆深，我在田里晃荡了一圈，也没看见他。

        阳光在一瞬间消逝，飘来的厚云将它遮住，云的薄处现出金色的光芒，一阵风吹来，我觉得有点冷。晚上的时候我正在看《虹猫蓝兔七侠传》，欢儿，你吃饭了吗？母亲问，我想这件事要暴露了，厨房里的角角落落母亲都熟悉，怎么可能连早上饭吃了多少还剩多少都不知道？何况还只我和她两个人在家。我……我……我吃了，毕竟心虚，费了好大劲才把一句话说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吃冷饭呢？也不怕弄坏肚子。母亲在厨房自顾自地说。

        之后陆深跑回来过几次，我都像第一次那样“接济”了他，这样的事情经常干，就不怎么心虚了，反而觉得有几分趣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我们两个是共产党地下党，我给他饭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进行情报交接的时候，这应是忐忑而神圣的时刻，我尽量把我的胆小和担心表现得不着痕迹。

        这天他回来的时候还阳光明媚，艳阳高照，可是他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就落下雨来，不过雨点很稀疏，我说下雨了，他停下筷子，四周寂静无声。他赶紧扒了一满口饭，嚼几下能在嘴里挪出一点儿地之后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我说，我要走了。顺便将碗塞进我手里，我说我给你拿把伞吧！他头也没回地快速跑了。我刚走进家门，雨就就密了，场坝的水泥地迅速被雨点填满，湿漉漉的一大片，没错，夏天要来了。欢儿，欢儿，快把晒的衣服收了，母亲在屋后说，我急忙跑进卧室把碗塞进床底就去收衣服。

        自那次之后，陆深没再偷偷回来过。我也失掉了某种乐趣，他肯定是那次被雨淋怕了。

        周四放学时我刚走出校门，就看见站在小卖铺前同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说话的母亲，她没看见我，等她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她身边了。老头看见我对我母亲说，这是你姑娘？我母亲笑着答应，老头顺手从柜台上拿了四颗棒棒糖给我，我看着母亲。拿着吧！这可不是白给的，要好好学习啊！老头眼睛带笑，我依旧看着母亲，双手背在身后。

        母亲看了看我说，拿着吧！我如蒙大赦，赶紧接过棒棒糖塞进了上衣的大口袋里，这个口袋至少能装二十颗棒棒糖，但我只有四颗。听见了吗？张爷爷刚才对你说的话，母亲问我，老头眯起眼睛笑着，我只好点头。这孩子，还说她读大学的时候才让我出去打工呢！母亲说。嗯，不错，一听就是有志向的人！老头说。我一想啊，把孩子留在家里找个地方寄着我也不放心。嗯，这话不错，哪怕亲生的孩子，要自己带着，才有感情。我把手揣进衣服口袋里，用手撕着糖纸。我多么希望他们快点结束谈话呀！

        我问母亲她来镇上做什么？她说来买盐。我撕掉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心情意外的好。我看了一下，有两颗水蜜桃味的，一棵香橙味和一颗苹果味的，我吃的是水蜜桃味的。我们去看看陆深吧！母亲说，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突然想到陆深，去就去吧，我一个人还去过两次呢！

        这次来开门的仍是高挽发髻的女人。她温和地笑着，要不是第一次我见过她的真面目，我一定不会相信这个棕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会有那样一面。您找谁呀！陆深，这儿是有个叫陆深的孩子吧？噢，陆深呀！您是他……，我是他干妈。哦哦，您稍等，我去叫他。不到一分钟，陆深上来了，穿件灰色的夹克，白色运动鞋，比最后一次我“接济”他时更瘦，两条腿像硬被塞进空空的裤管里，整个人像经过包装似的，他看见我们也不笑，很小声地叫了声干妈就直直地立在女人后面。

        我把他带到街上逛逛可以吗？母亲说，可以呀，不过时间不要太长，我们也怕孩子出意外，现在的孩子呀！娇贵得很，稍不注意就……好，就去一会儿，半小时之后我保证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来。母亲拉过陆深的手，他也不说什么，一副生过大病的样子，陆深呀！你是不是生病了呀！他摇摇头。我们走到街上，母亲买了盐，还买了几包发酵粉和一袋小麦粉。

        母亲问他想吃什么，半晌他说了两个字，随便，可真叫母亲为难。我赶紧说我要吃果冻和香蕉，母亲什么也没说，拉着我们去买了八个大果冻十根香蕉，我和陆深均分。这次我的表现很好，没有耍脾气。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送你回去吧！母亲说，他好像也不想逛了，点了点头，我们走上了回去的路。

        哎，这个给你，学校小卖部那个老头给我的。我靠近陆深，拿了一颗苹果味和一颗水蜜桃味的棒棒糖给他。我本来是一颗也不想给他，也不知道这时我怎么了。他很小心地接过，一直拿在手里，没放进口袋，我说怎么样，我对你够好吧，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谢谢！他说。我吃了一惊，要知道，从小到大他在我家吃饭包括我给他东西他可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两个字，就连我冒着巨大风险从家里偷饭出来给他吃时他也没说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口问他数学成绩是否提高了，他说提高什么，还不是那样。我说那老师不就是教数学的吗？他可以给你补课呀？陆深鼻子里一哼，补什么课，说得好听，除了不让我们出去，还要我们帮他做这做那。

        那还有那么多人在他那里，都是傻子呀！哪儿呀，好多都走了。我听了很气愤，你也走呗！这镇上这么多地方你只要有钱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呀！可也要我妈这样想才行呀！她认为我在老师家里好。母亲倒很冷静，今年过了你跟你妈说说，叫她给你换个地方。陆深眼里透出几分失望。

        快到红漆门前时，他忽然说，您也认为我妈他们不会回来照顾我吗？大概这个问题让母亲觉得很难回答，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才说，陆深呀！你妈他们会回来的，你好好读书呀！我和欢儿就回去了，以后我来赶场时看你！香蕉你要赶快吃掉，放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然烂了就可惜了。陆深点点头，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他往楼梯口走着，步子拖沓，但始终没有回头，我和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后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呀！走吧！我和母亲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两个的影子都拉得好长好长，此刻的我无须害怕，无须担心，可是我感到了一种叫做孤单与渴望的东西。那种感觉我不能够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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