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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三见陆深(十二)


陆深在我最后一次“接济”他之后确实生过一场病,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是他不用吃药流几天鼻涕自己就会好的感冒,这次感冒虽是它自己好的,但拖了很长时间。那天他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回去的时候刚好被撞了个正着,他生平最厌烦的就是空洞至极的说教,穿着湿衣服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起不来。

        周一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我猜不出他叫我去做什么,他很少找我。陆深是你哥哥?我点头,我想他既然叫我妈干妈,叫我爸干爸,也算是我哥哥吧!他到现在都没来学校上课,他在家里吗?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妈生的。他……他,不是我亲哥哥,他叫我妈干妈!真没想到,原来老师连谁是陆深的爸妈都不知道。

        班主任嗯了一声后问我是否知道他在哪里,寄宿在老师家里呀!班主任一直看着我,看得我不知所措。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去吧!我摒气从办公室出来。越想越觉得奇怪,陆深没去上课,他虽然不喜欢上课,可也没逃过课呀?快放学时又下了一场雨,课间天上出现了彩虹,我们都跑出去看,陆深背着书包手里拿把破伞从彩虹下面走了过来,那一刻的他光彩夺目,同时又有些不堪。操场上好几处有很深的积水,他也不管,裤管下半截已经湿透。我走过去问他怎么没来上课,他说我跟我爸吵架了。声音低沉,脸色灰得难看,六年级马上就要毕业的他还没我高,虽然他表面上不在乎,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一块硬伤。沈老婆子每次都会说,还没到长个儿的时候呢!男娃子要岁数大些才肯长,其实在心里干着急。

        我以为你生病了呢!我说。感冒睡过去了,也没人叫我。我答应了声,继续问他,你为什么和你爸吵架呀?他在操场边的花坛边停住脚步,我跟他说我不想在老师那里寄读了。真的,叫我自己洗衣服就算了,吃也不让吃饱,我和他们也合不来。我记得他我说过留下来的那几个都是平时喜欢捣蛋的,每次做了什么坏事后就往陆深身上推,本来他们的师娘就不怎么喜欢陆深,我想无论是他那有些死气沉沉的性格还是长相,都不能招人喜欢,所以几乎每次都是他当了替罪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他的性格又是不卑不亢的,所以又被冠上了知错不改的名号。

        你爸怎么说的?他眉毛一耸,说什么,他说今年的钱都交了,换地方的事情等明年再说,还说他们又不在家,谁帮我找地方?他总以为他们在外挣钱就辛苦,他们辛苦,我能不知道?他以为我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办,先待一段时间再说吧!上课铃打响了,他说,上课了,去上课吧!声调异常柔和。

        那次和母亲去看过陆深大约两个星期后,有一天放学走出教室,他站在我教室门口,我们一起回家吧!我看见他已经把他原先的那个黑色书包背上了,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我说你不到那个老师家里去啦?他说还去干嘛,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去了,我已经完全自由了。

        第二天陆深前脚刚来我家,后脚沈老婆子就跟来了。我就知道你又跑到这里来了,你们老师打电话来,说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跟老师说也不说声就跑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爹妈交代呀!沈老婆子说着自己倒先哽咽了。接着是木匠老婆喊着陆深说叫他快去接电话。我跟在陆深后面跑去,打电话来的是陆深的父亲,我不知道说的具体是什么,陆深说话的声音很大,把我都吓着了,最后陆深愤怒地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打来了,但陆深没有接。

        第二天沈老婆子来我家拿除草剂,母亲问起陆深。走啦,走啦,这孩子也真是的,越大越不懂事,我也管不住了。陆深还算听话的,像我们家那个,才真让我担心呢!懒得要死,母亲说。沈老婆子还不放心昨天的事情,临走时一再叮嘱说,叫欢儿明天上学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去了,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让人放心呢?您放心,我叫欢儿明天去看看。母亲进来的时候,我正趴在窗台上,都听见啦?我点头,你明天去看看吧!陆深这孩子,怪叫人心疼的,爹妈不在身边,他奶奶虽然心疼他,到底不同。他不愿意寄宿就不寄宿吧!硬逼孩子去迟早出问题。也不知道她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反正一字一句我都听得很认真,比听老师讲神笔马良时还要认真。

        第二天去上学我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陆深,我在他教室门口看了半天,才看见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找了他们班一个同学帮我把他叫了出来。他的神情懒散,我说你奶奶叫我来看看你,他靠墙站着,没了墙好像站都站不稳。这次没叫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我摇摇头。哎呀,我挺好的,大活人一个!一个男生走过来,对他说陆深,玩弹珠去?他没说什么,跟在那个男生后面走了。

        今年夏天,陆深小学毕业。之后我没见过他,听母亲偶尔提起他,其间有一件大事,好像我和他的熟悉程度,也就止于这件事。

        安居镇的冬天很冷,不结冰不下雪的安居镇的冬天就不能称之为冬天了。镇上的人习惯烧炭和煤球,生火就先用枯枝,再放炭,枯枝的燃烧是起点,煤球的燃烧是终点,而炭则是连接枯枝与煤球的桥梁。这天是周六,我蒙在被子里睡懒觉,天气太冷,早起就意味着挨冻。

        窗外灰蒙蒙一片,窗户外面被撕碎的白色胶纸迎风招展。我听见外面木匠和母亲的说话声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反正这个时候火也燃旺了。木匠一见我,就撇嘴笑起来,呀!才起床呢!你妈说你爱睡懒觉我还不相信呢!我没有洗脸,垂着脑袋在火炉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你坐着干嘛?快去倒水洗脸呀!母亲催促我,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理她。还没醒闷,让她坐会儿吧!木匠说。

        您刚刚说什么,一个孩子差点被煤炭烟呛死啦?母亲的声音。可不是吗?就是寄宿在老师家里的一个孩子,要是再晚那么一点儿,孩子可真要没命了。木匠端着茶,并不喝。屋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见那个腾腾冒着热气的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孩子整个早上睡在屋里没去上课难道大人不知道吗?别人家嘛!哪像自己父母?老师去找说孩子整个早上没去上课,找到那个老师家里时都不知道孩子睡在屋里,不知道他没去上课呢!找到的时候,孩子已经不省人事了。木匠大咳一声,偏过头吐出一口浓痰,伸出脚踩净了。

        煤炭烟厉害得很,我们家的炉子我从来不放在睡觉的地方,就怕吃这种哑巴亏。母亲唉声叹气,他们两个都不说话,我感觉肚子有些饿,就问母亲是否有什么吃的,母亲说你刚起来都还没醒闷就想着吃,你读书有这么坚心我也就放心了。她站起来走向厨房。

        我看不清木匠的脸,但我觉得此刻他一定在笑,他一年四季都面带微笑。他说好长时间没见过陆深那孩子了。我说他上中学了,忙着呢!他听了吃了一惊。哟,那孩子都上初中了呀!这一晃,他顿住不说了,丙申……甲午……,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这一晃他妈都出去十四年了呀!真快,真快呀!我还记得他妈大着肚子他怀着他的时候想吃腌菜我那口子还给她送去了几大碗呢!我喜欢听他述说他们那一代的回忆,这大概就是我虽然不怎么喜欢他但还是愿意跟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直到母亲喊我去洗脸后吃饭我才很不情愿地拖沓着步子去洗脸。到了吃饭时候,我又感觉我不饿了,所以吃了点儿不顾母亲唠叨就跑出去,因为我听见外面有孩子大声叫着说下雪了的声音。虽然下雪对我们住在高山的孩子不稀奇,但是今天我突然想看雪了。

        一年前陆深的弟弟陆在于安居镇出生。

        我回到了安居镇,木匠去年冬天去世,村长退职了在家养病,好多认识的叔叔伯伯都选择外出谋生。

        回到家很是无聊,我便决定收拾房间,扫帚伸到床下面的时候,忽然一声响,我双膝着地趴下去看,一个白色圆形和一个黑色长条形的东西在床头的位置,扫帚把太短。我找来一根竹竿,将它们扒拉出来,原来是一个白色的大瓷碗和一个已经干枯的苞谷,苞谷我还记得,那是陆深从我家拿出去又留给我的,可惜过了一晚,它已经变馊,我当时将它拿了回来,后来母亲叫我我便随手塞进床底,被遗忘了这么多年,至于那个大瓷碗,我没有一点印象。

        窗外惨烈的阳光跌落,直直撞上屋脊,然后一个劲儿的四散乍泄开来。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因这光而惊得飞起,散成无数麻点消失在屋后。

        我想起陆深,还有他未讲出的梦,期待着再次与他相见。

        当我向着人生的终极迈进时,我可以我可以第四次见到陆深,这就是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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