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生门河岸

从荻本屋匆匆离去，沿着主街一路向前。

        旭日高升，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照射在静谧的吉原花街上。几个时辰前还是繁华不夜城的吉原花街，此刻却人影萧条，一间间高大气派的游女屋此时门上都挂着打烊的牌子，只有几个小厮懒洋洋地拿着苕帚，在店门口慢条斯理地打扫着。

        “这是只活在夜晚的长街。”千代又一次感叹道。

        千代没有去过罗生门河岸，于是她只能凭着感觉，沿着路标，又询问了几个打扫的小厮，路过一间间游女屋、张店、引手茶屋，右转，再左转……终于让千代找到了罗生门河岸的入口。

        走过巷口那棵枯死的歪脖树，踏上沾满尘土的巷道，千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行着。

        开始的道路还算宽阔，巷路两旁的低矮木屋都是门窗紧闭，路上雾霭缭绕，尘土飞扬，除了千代自己，看不见其他半个人，只有几只野狗在啃食路边的垃圾。

        看起来还好。千代逐渐放下心，悄悄绕过那几只看起来恨凶悍的野狗，继续前行，心想之前惠子大概是夸大其词了。

        突然，只听“吱呀”一声，千代身旁的一间木屋突然打开了门，一道高大干瘦的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内。

        “让开，小鬼！”男人推门而出，对着千代不耐烦地低吼着。

        千代意识到自己挡了路，连忙向一旁闪开两步，却在看向那个男人时，差点惊呼出了声。

        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鸭蛋般的脑袋，左边的脸还算完整，可另一边，整个右边的脸皮肤都已经发脓溃烂，只剩一颗雪白完整的眼珠子，像要掉下来般摇摇欲坠。

        形如丧尸，但千代知道，这是个活人，烂脸是因为感染了梅毒，严重到这种程度，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快要死了还想着这种事，千代内心冷笑一声。

        “多谢惠顾。”一道微弱的女声从烂脸男子刚刚出来的木屋内传来。

        透过推开的木门，千代看到屋内跪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和服，黑长的发丝凌乱地散落至腰际，脸上和脖子上敷着厚厚的□□，可一双撑在地上的松弛蜡黄的手还是暴露了她不再年轻的事实。女子身后的榻榻米上，凌乱的被褥还未整理，不难想象刚刚发生过什么。

        行过礼后，女子直起身，开始捡散落在自己脚边的几枚铜钱。在全部捡起后，女子缓缓抬头，无意间，目光与正在凝视着她的千代交汇。

        起身，关门，女子那双被衰老松弛的眼皮包裹的眼瞳中，没有欣喜，没有悲伤，没有羞耻，只有空洞和麻木。

        “这点钱，就算是在吉原花街最低等的张店里，都买不起一杯茶。”千代紧紧地蹙着眉，“她怎么能为了这点钱，同意和那样的客人……”

        “因为在罗生门河岸，想要活下去，就是要这样啊，小鬼头！”

        “诶？”听到身后人说话，千代转过了头。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嫩粉色的和服，头上包着一块粉色的头巾，只露出了一张敷粉的尖瘦小脸来。

        “哎呀，怎么不知不觉就天亮了，一晚上都等不到一个客人，看来今天要饿肚子喽！”年轻女子懊恼地嘟囔着。

        千代听罢，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这是一位住在罗生门河岸的“夜莺”，俗称站/街/女。

        但紧接着，千代又疑惑了起来，一般的夜莺，都是一些四十多岁已经没有活路的女人们，每夜就站在路旁，拉住路过的客人便直接往野地或船篷里野/合一番，其身份地位之低微，甚至连私/娼都不如，这个女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甘愿成为夜莺呢？

        千代还没说话，却看见那位夜莺突然神色大变，双眉皱起，双手紧紧捂住嘴唇，跑到巷旁的一棵三人粗的大树下，扶着树干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怎么了？”千代见夜莺十分痛苦，终是不忍袖手旁观，便走过去，轻轻抚弄着她的脊背。

        夜莺吐了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刚刚被她揶揄的小女孩，不但轻轻拍着她的背，还朝她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

        “……多谢了。”夜莺擦了擦嘴，转而却恼怒地朝自己的腹部重重拍了一巴掌。

        “你这个累赘，都是因为你，老娘才只能过这种日子！”

        千代被这一拍吓了一跳，但顺着夜莺的手，千代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明明很瘦，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小腹却是微微隆起的。

        再加上她刚刚的话，千代瞬间明白了：她怀孕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墮不掉啊！”也许是痛苦的情绪积攒了太久得不到宣泄，又或者是陌生人的善意让她的内心得到了触动，夜莺突然开始一下一下猛烈地击打着自己的腹部，任凭千代拼命的拉扯都阻止不住。

        直到最后没了力气，夜莺才背靠着树干，慢慢滑坐下来，压抑地抽泣着。

        “我明明也是个游女的，就是因为怀了孕，经常会吐客人一身，所以哪个店都不肯要我，只能在这里当夜莺……”

        千代的心情也变得低沉了起来，在吉原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因为要迎来一个新生命而感到喜悦，对这些连活下去都很艰难的女人们来说，孩子只是耽误赚钱浪费粮食的存在罢了。

        在京极屋里，千代就曾经干过一段时间替游女们熬药的差事。最开始，千代还以为那是滋养身体的补药，可后来才知道，那一碗碗黑色的药汤，是用来避孕和堕胎的。游女们喝下堕胎药之后，腹中鲜活的胎儿会失去呼吸，胎身渐渐变黑，几日之后，就可以排出状如无翅蝙蝠般的死胎。

        不知为何，千代突然想起了那个举着镰刀的男孩身上与生俱来的黑斑，也许他的母亲也曾恶毒地咒骂着他的到来，一碗碗地喝下堕胎药，才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黑色印记。

        “好啊，既然你非要来到这个世上，那我就生下你之后，再掐死你！”一旁，夜莺女子还在一边哭一边骂着。

        可对此，千代也只能在一旁无力地叹息。面对无法解决的困境，再多的安慰也只是几句苍白的话语，也许只有吉原花街消失的那天，吉原的女人们才不会陷入这样的痛苦之中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夜莺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居然对着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小鬼头情绪决了堤。红肿的双眼羞涩地忽闪着，夜莺高声说道：“我没事的，我还是个大人呢，你这个小丫头管好自己吧。”

        “对了，你是吉原花街游女屋里的丫头吧，看你穿着这么好的和服，京极屋还是荻本屋的？鬼鬼祟祟地来罗生门河岸干什么？”

        千代激动地眨了眨眼睛，表明了来意：“我是来找一个人，他是荻本屋的妓夫，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荻本屋的人告诉我他住在罗生门河岸……”

        “唉？”夜莺止住了哭泣，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有了新的话题之后，一双眼睛便开始活泛地转了起来，“难道是你的相好？小丫头，看你这模样，将来说不定能当上花魁的，不要年纪轻轻地就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啊！”

        “我不是……”千代连忙反驳。

        可夜莺并没有在意她的话，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聪明的女人呢，当然是要同时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男人了对吧，然后掏空他们钱袋里的每一文钱，还要在他们每个人来的时候，都要说一句：【这还是我第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呢，大人】……”

        千代无奈地看着夜莺，她很想告诉这位夜莺小姐，她说的这些勾/引男人的法子，在京极屋都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真情流露法”，可真要说起来那可就话长了，于是她直入主题：“您想太多了，我找那位妓夫只是来道谢的，昨晚他救了我视为姐姐之人的性命……”

        “好吵啊，你们这两个女人。”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二人头顶传来，“昨晚干活很辛苦的，怎么白天还有人吵我睡觉！”

        千代猛然抬头，只见浓茂的枝叶间，隐隐可见一个人影，斜七扭八地躺在一棵粗壮的主枝干上，身形被枝叶遮挡得看不真切，只有两条极细的小腿，从树干上垂下，悠闲地晃来荡去。

        只见那两条小腿上，覆盖着几道大小形状不一的黑斑，像几只要顺着腿一路向上爬去的黑色小蛇。

        千代瞳孔骤然放大，喉咙发紧，双手紧张地攥住衣袖。

        一旁的夜莺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这是罗生门河岸里一个长相丑陋脾气也很差的孩子，据说前不久去了某家气派的游女屋当了追债人，打起架来手段狠辣，连大人也打不过他。

        吵到他睡觉，他不会一生气把自己揍一顿吧。夜莺不甘地叹了口气，虽然身为一个大人，但为了不被揍，也只能向一个孩子道歉了。

        “抱歉……”夜莺刚开口，话却被人打断了。

        只见那个刚刚跟自己说话的小丫头，突然眼睛变得明亮而璀璨，直直地望着树上那个模糊地身影，向其喊着：“你果然在这里！”

        喂喂喂，这可是我们罗生门河岸的一个危险人物唉！你这个小丫头初来乍到的要干什么！惹他生气他会跳下来揍我们的！

        夜莺疯狂地朝着千代使着眼色，却惊讶地发现，千代不但没有收敛，却反而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食盒，哄孩子般地朝树上的人影挥了挥。

        “看我带来了什么？千代厚蛋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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