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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忽然下沉渊


一个声音犹如黑烬,慢悠悠当空飘落:“京郊之路,是为紫陌。你们狼奔鼠窜至此,还不是在紫陌掌中,岂能飞上天去?”

        幻象剥离,四周星移物换。舟舆原本停在石阶前,未曾移动,轮下已是一片旷阔。山门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墙垣退避三舍,只见飞檐高翘,东钟楼,西鼓楼,胁立着正当中一座五层浮图,赫然在前塔后殿的塔院之内。倒是那块原本悬于寺外的牌匾,冥纸般打着转,掷到吕荻脚下,模糊不清处渐渐现出字影来,如带血的抓痕。

        “此地便是你俩超度之所,”那声音像知道他眼睛有伤、而青萍不识字似的,特地念道,“——风檐寺!”

        若是前一刻,青萍定当大拍吕荻肩膀,自鸣得意,眼下却再无其他心思,一径盯着那声音源头,直将银牙挫碎:“贼老道!”

        降真香霏微弥漫,缭过琉璃宝瓦、凹凸画壁,从云蒸霞蔚中剜空一抹惨色。塔顶天河垂降,原是匹素练,陈演诰手握白森森一椽巨笔飘身其上,龙蛇疾走,每个朱红淋漓的字,大小和形态都活像一个被支解的人,死状皆昭昭在目。

        杀。

        尽。

        天。

        下。

        第五个字一撇方起,笔势急转,迎向吕荻猝起发难的一掌。怒潮崩啸,“杀”“尽”“天”“下”四字碎成万千血蝶,陈演诰被其簇拥落地,笑声经久不散。他一袭破烂道袍现身佛寺,更显得怪谲吊诡,尤其那支笔,近三尺长,如蜈蚣节节蜿曲,说是软鞭一类更妥帖,可谁若发现柄端还有颗和他道冠一样的髑髅,便会恍悟那是什么,而骨颤肉惊。

        青萍失声道:“你这恶畜——”

        那是条完整的人脊柱,仿佛刚从鲜活的躯干里拆出,还在因痛楚而扭动。

        “你不是天权。”

        吕荻目光寒冽,“羽岑与定舆门一脉相连,众多机关异士,历来皆定舆门出身。敝门虽式微,鱼龙混处,却从未有残虐如尔辈。”

        “定舆门?些小蠹虫,偏自命什么‘君子’。想当年千古人君,把书烧光,儒生坑尽,可是这君父之子吗?”陈演诰手一抖,脊骨窸窣,“怎么,这位换了个模样,便认不出来?嘿嘿,如今归真返璞,终身不辱了,谢昆峰,你可真要谢我。”

        “渊云墨笔”谢昆峰,乌衣巷中名宿,曾凭一手“龙章十六势”跻身定舆门客卿,为人刚正,只因礼佛诗中被指出有魏碑书体,御史奏其包藏异心,下狱赐死,没想到尸骨既寒,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竟被如此侮弄。青萍听见吕荻义体铿锵有声,无知觉的手下意识紧攥,而陈演诰啧啧大笑:“匹夫愚子,才配做贫道的顶冠。汝等圣贤门生,去给那圣贤话著书,也算物尽其用了!”

        劲气一拂,封住青萍耳穴,吕荻骤然向天喝道:“——天权,你还不现身吗?”

        药叉、罗刹、鸠盘荼、毗舍遮、薜荔多、乌殊婆,十方鬼众原已从经幢影子下涌出,撮唇长呼,应和着那阴惨无比的狂笑,然而都在这一喝前齑粉飞散,“你也以本门为耻,藏藏掖掖,不敢露面,只敢假手外人来杀我?!”

        四方轰鸣大作,本是晨时敲的钟、暮时击的鼓,此刻竟不约而同唤醒。一轮惨淡白日正悬在塔肩,整座浮图微微摇撼,浑似击磬之槌向其撞去。震颤由中天直入地心,传遍这风檐寺每一角落,但有潜踪隐迹的魑魅,天日之下,都无处遁形!

        鸿钧游气所驭的音籁玄功,有一门极是雄厚,名曰“天磬”,乃御气敲日月为磬,可谓亘古未闻。吕荻早年功力鼎盛时,方使得出此招全貌,今非昔比,加上一路苦战消磨,天磬只发挥得三成威能,要振聋发聩、洞照幽微,却已足够。陈演诰处在震鸣中心,不敢以始雷声闻之术直抗,一忽闪,化身片片劫灰,暗香里猛地刺鼻焦灼。

        那先前几令吕荻义体融解的“焚轮炁”悉数展开,霎时洪炉翻覆。他托形灰烬中,狂澜一掀,漫天匝地,借势衍生无穷变相。笑声被雷音淹没,可每一粒火星与尘滓都在狞厉飞舞,要无孔不入地灌进眼目、鼻息、唇喉,在七窍间死灰复燃地笑着。

        青萍叫道:“不可能!他明明有伤——”

        她早想挥剑上去襄助,可内息一动,便是无数细刃攒流如绞。自己的重创真真切切,反观这道士,邪功愈加霸道,历久不竭,哪像是肺部中了一剑?才半天时间,伤就霍然而愈,莫非……她打了个寒噤。这老道,哪来的不坏之身?

        “莫非他……也是肉身傀儡?”

        吕荻不惜真元,使出损耗极大的“天磬”,一来寻找天权星主藏身地,二来试探陈演诰伤势,若果真肺腑受创,内力再精深,这一震之下也要伤口-爆裂而死。雷霆掷地,传来笃定的答案。陈演诰虽凶戾疯魔,到底不像蔺甲师枯木一具,与傀儡大有区别。要想生死肉骨、复原如初,绝非机关营造能做到。

        那便只剩下仙术了。

        幽香如发,如针,如绞索,盘桓勒喉,绕指镌骨。单一个癫狂道人,如何骗得了苏狐禅的高足,推动蜡鹅厌祷之局,直到降真香氛通天而起,吕荻突然不再疑惑。他有恨,俞无囿说——这道人显然也有恨,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只炼得越来越真的一股恨。太子博通经籍,集群贤,修巨帙,尤被恨入骨髓。可既已得窥天道,这淹留人间死不休的恨,又缘何而起呢?

        义眼忽光芒大炽,对上的火花变成一双血目。陈演诰道:“事到临头还分神,岂非找死?”

        这一声清晰可闻,穿过了青萍的高喊,原是天磬余威将尽。钩爪直攫吕荻颈项,带着寝皮食肉的怨毒,就要将头颅连同脊椎一举拔出,猝然间,攥住的却是块烙铁。立即缩手,为时已晚。吕荻眼底剑锋掠起,清光一霎,那柄娟秀短剑尚未拂下血滴,陈演诰头颅已落地。

        “快!”青萍疾呼,“快斩碎他身子!”

        早在认出那条脊柱时吕荻已料到这招,暗暗启动左上臂机关,伸出细蔓簧条攀过锁骨,垫在领口下,正被焚轮炁燎得通红。时机刚巧,虽有真气屏护,再晚得一刻咽喉难免被灼伤。他有备在先,自不给陈演诰机会,剑气交贯,一道当胸横斩,另一道上撩,从腰胯剖到冒着血泉的脖颈。青萍从未见过此等景象,红雨遮天,齿间也咬进了几分苦腥,绝无欣喜痛快,只有股恶腻像虫蚁麻麻地缠在舌尖上。

        吕荻伫立良久,待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才微微侧身,坚冰般的面容转向青萍时有了丝暖色。

        他声音仍是冷的:“天权不在。”

        青萍道:“那先前的傀儡……难道他藏身远处,也能遥相操控不成?”吕荻摇摇头:“此地方圆十亩内,除了这道士,并无一个活人,就连他也是片刻前追截而来,我们行路谨慎,被他赶在了前面。烛奴献匣,灯婢见其身毁而自爆,都不是什么复杂的应对,神工巧匠预先编排,不难实现。”

        这风檐寺的杀局早早布下,俨然算无遗策,比舟舆更明白它要走哪条路一般。沧璧在眼眶中震颤,发出微妙的嗡鸣声。从刚才起,遇到那两个天权使者前,或者更早……它就在鸣叫了。类似的感召吕荻再熟悉不过,可那感召之物,却完全陌生……无论如何,那是势在必得的东西,在他的任务里比一己私仇更重要,为此甘愿跨过不测之渊,奔赴死地。

        前路只有一条,而那人了如指掌。

        “吕荻!你受伤了?”

        吕荻猛地踉跄一步,按住左臂,这才听见青萍的叫声。上臂的那根簧条原在常人肱骨位置,被陈演诰一抓,已然断裂。机关部件破损是常事,本无关紧要,一束筋骼毁坏,周围依旧犬牙交错、榫卯密合,只要受力均匀,短期内可运用无虞。然而眼下,某股怪力正从手臂内部不断拉扯,那根收回去的簧条竟如蛇鳝般活了过来!

        变生肘腋,吕荻自己也始料未及。部件让炁火烧热,掩盖了一开始的异状,待察觉时,已呈山倾之势。断簧的切口像被什么赋予了磁极,连带它相邻的构件同样磁化,纷纷互斥,这一小截簧条便是伶仃无着的孤旅,每到一处即刻分崩离析。眼见袍袖下縠纹疾走,纤柔如调弦,谁想竟是解牛之刀,游刃有余地杀出一条血路。

        手臂已荡然无存。在青萍的瞠目结舌中,只剩一堆碎块,从袖底散落。

        它分解的同时,另一堆东西也在聚集。乱飐的血点重新灼亮,宛如鹅毛大雪边燃烧边倒着往天上飞去,最终汇入它们的来处。裂成四块的身体合而为一,缓缓立起来,将那颗兀自狞笑着的头放在脖颈截面上,戴冠似的,正了一正。

        这究竟是梦——还是因缘生灭的幻觉?

        “千秋万代,鼠辈尚未死绝,我怎舍得尸解而去?想杀老夫,你们还是乖乖洗干净脖子,束手就戮罢!”

        陈演诰手中多了件漆黑的物事,一拃长,并指粗细,煞像文房裁纸用的小刀,正是它紧贴掌内,将簧条划断。刀身说不出厚薄钝锐,因为它乍看根本没有开刃,日照之下,竟不见丝毫反光。天地间再没什么能及得上这纯然不杂的黑,映像、投影乃至一个晶点都不存在,就连停留其上的目光,仿佛也化为乌有。

        玄秉拒云切。

        八恺之首,多少武林中人觊觎的神兵,原是如此不起眼、而又不可思议的模样。

        老道用指头旋着小刀,颇为不屑:“这便是贵派镇门重宝?要我说,无用得紧,连条狗都杀不死。”猛一刀砍向手腕,黑幽幽的刀像片影子穿过了他,不留痕迹,伤口在刀离开的瞬间就已愈合,“这玩意儿,对活着的东西什么也做不了,唯独死物——”

        他咧开嘴笑起来,“金银铜铁,山石竹木,白骨骷髅,只要被它截断,再不能回复原状。”

        矶池的那场会议戛然中止,摇光星主没来得及详说,此后也无缘联络,想不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见识玄切之能。吕荻面色冷肃,一语不发。枢座尚未受损,他第一时间就将接合部位解离,避免被迸裂的机簧所伤,但此处已形同裸呈,几无防御。陈演诰余光游向他突兀的左肩,留意到那是处要害。

        幽影一闪,掩袭而来,所取的却非吕荻。

        是舟舆!

        车内劫持的贵人,才是紫陌的首要目标。舟舆之精密繁杂远胜机关臂,但凡让玄切伤及腹心,后果不堪设想。这下攻其所必救,比正面交手更陷吕荻于被动。幸而刀极短,尚有周旋余地,他一掌将老道逼开数丈,力提真元,以轻功与劲气游斗,只是鸿钧游气方鸣天磬,未及养复,实乃釜底抽薪的打法。归藏五炁衍化,白蜺炁再现,漫天嘈杂声中迷离光晕无数,每道都寒锋逼人。陈演诰内力修为自不如吕荻,这招却极是难缠,千变万状的利芒稍有迫退,又卷土重来,神出鬼没。他借此飘身欺近,一俟吕荻显露疲态,光幕立现涟漪,黑刃毫无朕兆地从中递出。

        刀未及刺下,滞在了半空,寸许之外是另一柄钝剑的剑端。青萍喝道:“你攻他后路!”

        她见金铁阻不住玄切,唯有用剑气相抗,这一剑倾尽全力,不过弹指,已成强弩之末。陈演诰哪放在眼里,挥刀疾上,就听“锵”地一响,蒯缑剑前半截斩成数段,因迅捷无匹,竟听不见第二声。青萍呛出半口血,气力将竭,只把断剑往前轻轻送去,陈演诰笑道:“螳臂当车!”言讫忽觉胸前一麻,低头看,已多了几个血窟窿。

        玄切削断的剑本无锋,断口却锐利非常,受磁极摈斥,又让青萍运入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几枚铁片流星迸射,最深的一枚卡在第四、五肋骨间,再正得半寸即是膻中死穴。陈演诰气息陡滞,勃然大怒,一拍胸口将铁片悉数震出,左掌接住吕荻攻势,嘶声道:“尔等非要下地狱,怨不得人!”幽影乍一凝,抻作三尺余长的细线。

        整个世界像只巨大的眼,眨了一眨,真实与虚妄顿被这一交睫分开。青萍全感觉不到那根线的重量,好似照在身上的一束光——而身后,黑线穿过她落下,石砌地面如洪峰耸起。

        大地訇然坼裂。

        陈演诰以内力强催玄切剑芒,虽还不能运用自如,已蔚为可观。他先前投鼠忌器,此番用出也微微一惊,眼下急着了结这烦人的小丫头,再专心对付吕荻,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乱石崩飞,青萍立足之地瞬间向下萎去,她躲避不及,蹒跚欲倒。陈演诰高高提掌,只待一击,就将少女拍入万丈重泉地府,永不能翻身。

        可是——

        他恍觉失了重心,自己的双足也在下陷。一人清声冷笑:“倒真要谢你。”

        裂缝在飞快地延伸,像张合不拢的嘴,向颚边不断撕开。地面并非牵一发动全身的错杂结构,而是由众多一丈见方的巨石板拼缀成,损及一处,相邻石缝崩脱,不伤整体。陈演诰断想不到如此后果,愕然转头,见吕荻稳立裂隙之上,周围劲气翻涌,石屑飙飞。他并未照青萍所说全力抢攻,而是边用义眼控制舟舆小心躲避,边伺机而动,趁玄切划破地面,真气立时灌入缺口,硬生生以之为蚁穴,一溃千里之堤。

        陈演诰吼道:“你真要自寻死路?”吕荻道:“与你同殉,也未尝不可。”鸿钧游气截住剑芒,那条无声无息的黑线被他单手控在掌心,隔空抖颤,极是凶险。陈演诰正要进逼,脚下已失依怙。吕荻掀动铺天碎石,身子借力后推,一把抱住青萍踏上舟舆。高塔前的旷地裂成深渊巨口,两人与车向豁然洞开的黑暗滑去。

        ——除了黑暗,那里还有什么?

        陈演诰奋力展开轻功,几下蹬踏翻到裂口边沿上,总算化解了自己下坠之势。地裂不再扩大,却仍轰隆震响。他盯向巨洞,目光狠得要钻出毒焰来,可躯壳里到底还有两分理智,牢牢钉住他双足,阻止他一头扑下。

        只一错身,舟舆便滑落数丈,非剑芒所能及。

        玄切在指间振动。此时掷出它,贯穿车厢,车中那件至宝唾手可得,代价就是这稀世名器,八恺之首,反要易柄于人。

        他没再犹豫。

        吕荻看着那个嶙峋兀立的身影,唇边冷嘲泛起。陈演诰同看着他,无动于衷,连手也不抬半寸。眼神交会的一瞥间,崩塌的地面已彻底陷落,舟舆被黑洞吞噬,又过了十余次心跳那么久,才砰然传来回声。

        陈演诰这才开始吸气。

        “萧鸾……萧练儿……你们兰陵姓萧的,合该断子绝孙!”

        玄切和巨洞一样黑,照不见双目鲜红。道士有一声没一声地笑,胸前血流如筛,渐细渐绝,陆续有浮沫般的小虫爬出破烂褐衣,密匝匝地替他堵塞伤口。石块不时落下,无尽雷鸣在地底也只唤得极细微的蠕动,如孽镜、焦热、血池、刀山诸狱的鬼魂,恨极而呻-吟。

        天光奄然闭合。仿佛跌破另一个穹苍,除幽冥混沌外别无他物。车檐后角射出一双劲爪,连着精钢粗索,张合几次终于抓入侧壁。吕荻以真气化去剧烈撞击,缩短钢索令舟舆在直壁滑行,火花是唯一的光源。约摸半刻,车身一轻,下方震耳欲聋,原来是嵌在舟舆轮下的那方巨石脱落。

        青萍悄声道:“离地很近了。”

        她也不知道地底下的地算是什么,姑且这么称之。吕荻凝神静听,忽道:“当心!”

        这话掩在另一声怪响后。石头似乎触到压板,下方喀啦啦睁开数十只惨青的眼,暗格里升起条条焰柱,巨石顿被烤得通红,隔空只觉热浪逼人。倘若贸然下去,怕是顷刻要化为焦炭。无际的幽黑倒也因此照亮了一小角,青萍瞟见对面三四丈远有处水上平台,刚好宽可容身,大喜,正欲招呼前往,吕荻却压低声音道:“别看,要去听。”

        那平台果然一塌,两行利齿从池底翻出,磨了一磨,将空气撕碎咽下,又恢复如初。设计陷阱之人煞费心机,利用火光诱引,将绝地布置成通途。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机关随之警觉,因势而动,都是判定来敌在平台侥幸逃过一劫的后招。舟舆前檐也掷出钩索,仔细听声辨位,令自身发出的响动与机关同调,宛如丝网上一只蜘蛛蹑手蹑脚,缓缓接近地面。

        就在车轮离地两尺时,钢索忽失了控制,偌大一辆车猛地往下折去。青萍赶紧以掌风缓冲,车虽平稳落下,到底磕出一声闷雷。她顾不得内息翻涌,忙按剑戒备,岂料四周竟波平浪静,浑若无事,不由笑着捅了捅吕荻,想问他怎知道这落点安全。

        她摸到的是一副剧颤的身躯。

        青萍惊道:“你又——”刚脱口,就被硬冷的手捂住了嘴。吕荻旧疾正发作,大汗淋漓,全赖苍猿紧紧抱住,又自封了哑穴,才硬撑着未发出挣扎与嘶声。青萍小心翼翼地呼吸,每一刻都感到那只无生命的手传递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突然身子一颓,软在苍猿臂弯中,手也跟着垂下,她才敢长出一口气。

        “此处是‘艮’位。”吕荻声如蚊蚋,却依旧清晰,“这地宫的区域以周天卦位排列。《说卦》云:‘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前七个卦位都暗含变数凶险,唯独终而复始之位的艮是吉地。”下来时他以鸿钧游气探触四方,回音高低不一,调合律吕,猜知有蹊跷。方才的火焰机关正是“相见乎离”,看似绝处逢生的平台又像“说言乎兑”,按文王八卦便推出艮位。“虽如此,这样的小周天还有无数个,且时时流转变动……切莫掉以轻心,更不可高声说话。”

        地宫幽邃无穷,各周天之间并无明确分野,但细心聆听,确如吕荻所料,都以由震到艮的顺序或疾或缓地循环转动着,上一刻安好,下一刻便是凶境。不过只要听取卦位的声调波动,就可伺机等待,从一个艮位走向相邻的另一个艮位。既有离火,想必不缺空气,吕荻怕生枝节,也不点灯,驱使舟舆在黑暗中寻声而行。

        青萍拊掌道:“原来你自有打算,地下可是条捷径,比那老贼好对付多了。”

        吕荻苦笑:“两害相权取其轻,无非走一步看一步。”他施展“天磬”时探到风檐寺下方是个巨大的空层,当即有了计较。眼见久战自己必不敌玄切,偏偏陈演诰顾虑晋安王周全,颇为忌惮,正是死路求得的一线生机。至于多少罗网圈套、陷坑伏击,又通往何处,只能径直闯去。

        寻常佛寺哪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地宫?这般精妙巧思,显然是天权星主多年的经营。即便他本人不在,机关也能按卦图自行运作。……他投靠风檐有多久了?玄切像是陈演诰刚从寺中取得,此前未曾用过,否则松林一战已使出。天权对紫陌也心存保留吗?……抑或,早有人谋害了他,假扮其与摇光星主联络,就为引出余下的八恺?

        那四个血字从深黑中凸现。

        杀、尽、天、下。

        吕荻无暇再想。地宫虽空旷阒静,却六面闭合,殊不透风,壁上多涂以金属,连微弱的地籁都已阻绝,在此养气万分艰难。他只能以一般吐纳之法调息,又摸索换上新的左臂,取了两丸药给青萍。“不知几时能找到出路。这是生津丹,服一粒可免三日饥渴,你看看那人是否无恙,”他指的自然是晋安王,“若还活着,把另一颗喂他吃了。”

        青萍自受伤起就没吃过东西,咽下丹丸,果觉元气充沛了些,忖道:“原来你平日吃那么少,就靠这个活命。”晋安王在暗厢磕磕碰碰,她还担心撞开穴道,孰料此人娇生贵养,头虽有软垫防护,冲击之下也直接晕厥过去,除此并无大碍,倒省了不少事。青萍为防万一,扯下丝褥将他手脚捆了个结实,想了想,有些歉疚,又稍稍松开:“这一路上可苦了他。”

        吕荻冷哼一声道:“我若困死在这里,也得拉他陪葬,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青萍愕然,黑暗中瞧不见吕荻的神情,只听他在低笑,传来令她始料未及的杀意。“侍中徐勉曾为先太子詹事,是苏狐禅挚交,太子亡故,他必倾力襄助其血脉,风檐一刻也耽搁不得。哪怕瞒天过海,这节骨眼上使人易容假扮晋安王,皇帝身边岂无精通察眉术的能人?”

        他的确自有打算。赢是逃出生天,与仇人做个了断,输……便要同归于尽。青萍根本不认识什么徐勉、苏狐禅和太子,却忽然深信,一旦吕荻面临生死关头,定不会放过这个处心积虑的筹码。“他杀我不难,还惦记着乾坤霸业,怕没那么容易!”

        她又想起姚兴哥……他那沉默寡言的妻子。

        “这人也是你仇家?”

        吕荻淡淡道:“和我无冤无仇。”青萍强忍着气血翻腾,问:“他可作了什么恶孽?”吕荻道:“也没作什么恶,还略有些好名声。”他哑然一笑,“只不过膏梁锦绣,位居权门,就该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任人宰割。这是业报。”

        青萍再也怒不可遏,叱道:“狗屁业报!”

        她声音陡地拔高,刚巧邻接的周天转到巽位,所谓“齐乎巽”,稍有尖锐不谐的异响,立刻劲风泼面,粗如壮臂的利矛刷刷射来,正冲着舆座中央。吕荻危坐不动,仿佛所有的疲惫累积在此时爆发,那一瞬间真的想就此死去。青萍愈加恼火,猛地扑倒他,不忘卸开矛头来势,借着这股劲将车轮勉强挪到安全位置,一口热血咳在他前襟上。

        她已明白了许多。他的身体,他暖热和坚冷的部分,日日如期发作的病痛,短剑上清婉的字,还有那个“倘若活着”的女儿……这一切的根源都归进恨里,那恨足以烧尽世间万物。但是……但是。“你变成这样子,也是业报么?”

        回答轻而笃定。

        “是啊。”

        吕荻无声地笑起来,闭上眼,便浮现陈演诰那双通红的目珠。什么时候,自己的眼睛也是这般颜色?即便失明时,恨依然清楚可见,破体而出前它首先闷在身躯里,以残余的血肉为火种。“你名为业,”多年前,他问一个人,“可是雄图大业的业?”

        他和那人都知道。“业报的业。”

        ——我的业报,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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