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清猗潭蓝汪汪一片，状似人畜无害的，却比看起来深不可测。

        起初，送晨只当半人深浅，想也不想就探下身去，哪想伸腿半天也够不到底，立马还起身上岸，撑坐在石头上，脚尖抵着水面划拉，一点一点探下去适温。

        送晨虽不是不谙水性，只是也有好些年不曾下过水了，何况这潭水深得叫人意外，因而大有些紧张。水没过脚踝他却又抬起来了，水光在肤上潋滟，伴着丝丝清冽，只觉得盛夏骄阳此刻也是冰冰凉的。

        清猗从草屋过来，率先入了水，消失了片刻又冒出半个身子，塞给他一个桃木刻的避水符。

        “不怕，我拉着你，”他也瞧出了送晨的迟疑，半是宽慰半是调笑，“水又不吃人。”

        送晨不好意思再端着，搭着清猗的臂腕，缓缓入了水。

        水面顷刻间没过头顶，整个人被这种无可名状的柔软凉意吞没，寻不着一个借力落脚的支点，整个人仿佛悬浮半空的蜉蝣，一时间不禁慌了神，睁了眼，松了气，惊觉居然半点不曾呛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清猗给他塞的避水诀几乎要被他攥进皮肉里。

        惊魂甫定，该办正事了。

        山穴有灵核，就同人的元神金丹别无二致。

        修炼元神术，游神驭炁，以心会意，以意会身，以身会万物，调度各处灵炁，往后不论捻诀贴符都会大大增益效用，灵力加持。甚至脱本壳形骸，神游天地间，到一定境界即可纳天地炁以自养，亦可献己炁以养天地，名副其实的天人合一。

        那境界太高，眼下仅仅同山穴灵核通感其实已然算是跳级越进了。一般，修为浅的人连灵核也看不见，再别谈通感的话了。

        师伯嘱咐了尽量少走捷径，清猗相当听话，于是转头就干脆带送晨另辟蹊径。走是去西天，飞也是去西天，佛祖叫你受九九八十一难，给你真经的阿傩陀要的却是紫金钵盂。拿到真经，炼成元神不就得了，你问他怎么炼的。

        养精，定息，存神，开眼，会意。

        清猗告诉送晨，能开眼了就不必往前费时存神，能开眼了往后就能会意了。

        总而言之，能开眼就万事俱备了。

        说得好轻巧，如何才算开眼？

        辨得出阴煞邪祟，看得见元真灵炁，透障蔽，识本相，做到一个就算开眼了。

        难怪说能开眼就万事俱备了。

        照这个说法，送晨认得的上一个开眼的人是从八卦炉跑出来的，奈何他自问没有大闹天宫的胆子，因而怕是没有这个待遇。

        清猗所带他省去的那些可有可无的步骤学着开眼的时候也就带着炼了，真功夫自然还是绕不开的。譬如那九字真言告诉你了，修行还是在个人。

        放松下来，跟着清猗下潜了丈许有余，送晨看见一片幽蓝深邃中透出一个空隙，隐隐泛亮，穿过那空隙，二人便身处这团光影中。

        送晨知道灵核大约在这里，然而这亮却又反而瞧不真切了，有道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无为有处有还无。

        想也是，开眼哪会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才发觉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这是头一趟，清猗打算先带着他寻灵核，借灵力与他，让他瞧瞧灵核讲究长什么模样，由此让他先熟悉一番开眼是什么感觉。

        清猗冲送晨摊开手，送晨会意，把那避水诀的红绳绕在指间以防它漂走，伸手上前与他十指相扣，缓缓闭了眼，屏息凝神。

        掌心相贴，瞬间有股莫名的力流顺着脉络灌入，渐渐的，裹挟周身的潭水也不觉寒凉，整个人仿佛失了边界，融化在水中，随波溶荡。

        俄顷，光亮渐浓，送晨忍不住睁眼，只见眼前一团明炽间逐渐显现出灿若萤火的一丸。

        凝神细看，丸内若有霞霭翻涌，泛阔流转间，逐渐占据了整个眼帘。

        不知不觉，不肖侧耳，便听得见山泉潺潺，涓涓溪流缝岩而断，水滴四散，宛若断珠迸溅。

        透过水珠晶莹剔透，窥见空游无依的尾尾群鱼，风晃水中树影，鱼群逐影同嬉。

        又见獐狍临泉饮水，互逐互赶，无意碰树摇枝，惊走黄鹂愤恚，啁啾声声若詈，如鸣耳畔。

        人所见，山所见。

        送晨欻然明朗，这原来便是名葬天岳的视界。

        山养万灵，人在其中不过沧海一粟。峭壁岩崖是山身山骨，溪流泉涧是山血山脉。山知万物生长，昼夜无歇，观雨听风，万籁俱寂的彼端，蕴藏了无尽生机。

        人的眼界太浅太窄了。

        今有幸借山核开拓视野，山见我，我见山。

        由微入宏，以小见大。

        可惜人力总归有限，送晨头一遭领教这游神驭炁，俄顷便有些不支，意识不由自主从翻涌的霞霭间抽离出来。

        清猗渡给他的灵力太强，不知不觉把他们所在的这整片山头走了一番，送晨一时间不免有些脱力。

        清猗也知道他大约乏了，慢慢收了灵力，亟亟带他上岸。

        二人并肩靠在岸上一块浑厚平滑的大岩上晒太阳，歇歇神。

        “蛮开窍的嘛。”清猗闭着眼还不忘夸他一句。

        今天头一回实操，原本打算带他瞧一瞧山核就罢了，不想送晨直接会了山意，清猗大有些惊喜。

        送晨从方才道法玄妙中久久无法平复，虽然心下明白，今儿不过感应了一片山头而已，何况还是借清猗的灵力看见的，离正果还有十万八千里，然而这会子听见清猗夸他，一时间狐狸尾巴翘得快勾到太阳上了。

        颇为受用，忍不住偏过头看看他。

        见清猗项上挂了一块叶形坠子，绿浓近黝墨，光泽莹润，似乎是墨翠，越发衬得他遍体珑透，兼之泛着水光，更如玉琢一般。

        与此同时，也不知打哪边来了一阵清风卷颊，囫囵耳畔，挑唆他伸手碰一碰。

        送晨见他闭着眼，只当他假寐，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毫不迟疑地抬手，试探着往前。

        不曾想，还未触及，清猗双睫翕颤，缓缓睁了眼。

        四目相对，弄得送晨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为掩局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托住那坠子，强自镇定，状似无意问问他：“你这个绿叶坠子好精巧，什么来历？”

        清猗含笑瞅着他，“你喜欢？”

        似乎也不能说不喜欢。

        送晨避开他的视线，慌的厉害，支吾了一句：“你戴好看。”

        “我知道，所以你喜欢我也不能给你。”

        清猗字字带着玩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简直要将送晨泡在他的视线里。

        又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战场，方才炼炁也没有这般劳神，送晨却瞬间耗不住了，腿脚从水中抽出来，全身往后挪，迎着骄阳不顾刺眼，撑着岩石挣扎着爬起身，强忍着迅速起身的头晕目眩，自向那草檐底下找鞋穿。

        “那我不喜欢了，”胡乱靸了两脚，也等不及把鞋帮子理顺就要下山，“我回去了。”

        “我鞋合脚么？”清猗依旧靠着石头悠哉，不紧不慢的问道。

        臊也要臊的体面些，送晨干脆折回来在门槛坐下，先把穿错的齐齐摆回去，再一声不吭寻来自己的那双，左脚右脚，一前一后蹬进去，一丝不苟的理好。

        这是他头一遭这么聚精会神的穿鞋。

        分不得一点心。

        但凡走一点神，他只怕会被那接踵迭起的羞赧臊得哭出来。

        不分青红皂白，痛斥夏风是蛊惑人心的奸佞，谗言害人。

        夏风蒙受不白之冤，好不委屈，怨他不知道自省一下究竟为何屡次三番自乱阵脚。

        此仇不报非君子，下回还乱你。

        草屋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把送晨从冗念中拽出来，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声声凄戚孱弱的啼啸。

        送晨如蒙大赦，循声前去查探，却见草木葱茏间，哆哆嗦嗦蜷缩着绒绒褐黄一团，是只小狨猴，小爪子还一个劲够旁边滚着的一个通红的紫叶李，将将有它脑袋大了。

        送晨看他缩抱着右腿，想来大约为了够果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腿，随之又被松动的果子给砸着了，不禁想起那个猴子贪多偷花生米被逮的典故，笑意几乎盖过了恻隐之心。

        怕惊着小猴，送晨缓缓蹲下身，兜着屁股托着头抱它起来，抬手时袖子刮上了一棵朽木旁逸斜出的枯枝，不期勾了个小洞，送晨瞥了一眼，也不甚在意，只把猴脑袋上沾着的草屑捻去。

        小猴也不叫了，自在他臂弯里瘫软开，大约知道这个脸上没毛的同类不会伤它。

        那边清猗以为把人臊没了，也速速穿戴齐整，循着动静找过来，一来就只看见两双亮汪汪的眼眸直瞅着他，一时间也无意再调笑什么了，二话不说，带着送晨上南山找五师叔把那小猴腿接上。

        不承望，五师叔的柴篱小院此刻围了好几个脑袋，不仅师伯在那，三师叔也在那，甚至韩濯那厮一并泛儿也在那。

        他二人一出现在院外，院内五双眼睛立马齐刷刷扫过来。

        来的真巧。

        要不放下小猴就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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