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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62、陆水


项天歌乘直梯到顶层。

        顶层只有一户。走道通畅,门户大开。

        入门大厅,空旷而冷清。朝西的落地窗,有冬日的夕阳透进来,却没有丝毫暖意。北向的上悬窗开了一扇,冷风灌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项天歌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走至餐厅。餐厅稍暖。陆水在厅中独坐,对着一桌的饭菜。

        见项天歌进来,陆水便像一个等待丈夫的妻子,起身迎接,“你回来啦。”

        她一面说,一面想要接过项天歌脱下的大衣。但项天歌只是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并没有给她的意思。

        “公安局的人没找你?”

        “还没有。”

        “公安局不找,检察院也会找。他们问你情况,你就照实说。陆国岑应该不至于叫你办事。你不会受牵连的,不用太担心。”

        “好的。”

        “曲项在哪里?”

        问到这个问题,陆水便不答了。

        桌上的饭菜,不知放了多久。长桌两头,放着一碗白米饭。陆水替项天歌拉开桌前的扶手椅,“先吃晚饭吧。”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陆水说好。

        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往嘴里划拉饭粒。菜肴丰盛,却没人动一筷子。

        项天歌没有出声催促。他站在一旁,就看着她吃。

        陆水将那碗已经冰凉的白饭尽数吃完。吃完,拖过餐巾,揩了揩嘴。她的嘴唇毫无血色。

        她吃完饭,朝项天歌笑了笑,“我们结婚那么久,也没好好吃过几顿饭。”

        项天歌回答她,“吃完了,可以说了吧。”

        陆水点点头,放下餐巾,“你跟我来。”

        陆水领着他,回到那个冷风贯穿的大厅。最后一抹残阳,从玻璃窗中透进来,将厅堂染成血红。

        陆水走向北面的书架,取下好几个笔记本。那笔记本有一半有着鲜艳的色彩,粉红嫩绿;另一半却只是单调的黑暗。

        陆水捧着那一摞笔记本,将它们搬到茶几上。又将它们一字排开。

        “是什么?”

        “是我这些年的日记。”

        她将那些日记本一本本打开,辨别年月,又按日期调整顺序。色彩斑斓的那些放在一头,漆黑的厚重的在另一头。

        彩色封面的日记,大多已掉了颜色。有的纸面发黄,晕染着岁月的痕迹;有的皱巴巴,被撕下来,又被重新粘上去。

        “干什么?”

        “我这些年的,关于你的日记,我想读给你听。”

        项天歌终于显露出微微的不耐烦,“不必了。”

        “也有关于曲项的事情。你不想听吗?”

        她没等他回答,便打开一个粉色的日记本,照着纸页读了起来。

        “1998年9月1日,星期二,晴。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上高中了!这么快我就成了高中生。中考没考好,但是我很运气,分到一个好班里。开发区第一就在我们班!他的名字很好听,叫项天河,好像是向着天上的银河。曲项跟我说,她知道他。他爸爸是前进厂的一个工人,但是出事没了。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项天歌有些暴躁地打断,“读这些干什么?”

        陆水带上哀恳,“你让我读一次吧。我写了这么多的日记,除了我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过。”

        她接着往下读。

        “1998年9月2日,星期三,晴。今天重新排了座位。按个子排的。曲项太矮了,她被排到第一排。项天河坐在第三排靠窗的地方。我在第四排正中央。我上课喜欢看窗外的鸟。然后我每次上课看窗外,总是会看到他。他长得很好看,但眼神总是很凶……

        “1998年9月3日,星期四,晴。老师让我排值日表。本来按小组排的,一个组六个人刚刚好。曲项她在第一组,我叫她扫教室。曲项说太脏了叫胖胡扫。我说:‘怎么能叫胖胡叔叔扫呢?是你做值日。’曲项就生气了,一放学就跑了,还叫他们组的人都别扫。我急哭了。我去办公室找老师,老师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回教室自己扫。可是我回去以后,看到项天河一个人在扫地。我应该去帮他的。可是妈妈来了。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扫。我应该谢谢他的。可是我有点害怕。

        “1998年9月14日,星期一,晴。今天我终于跟项天河说话了。他摸底考数学满分。我最后一道大题全错了。我鼓起勇气,去问他题目。其实我想谢谢他那次帮我扫地。可是他早就忘了吧。我以为他不会理我的。很奇怪,他看起来很冷漠。可是他耐心解答了我的问题,并且还说我的思路是对的,只是太死板了。我就是太傻了吧。

        “1998年9月18日,星期五,雨。今天放学回家,爸爸来接我。我在车里看到职校那帮人在路上打人。那些人经常打人。找老师也没用。爸爸一直说不要多管闲事,所以我也不想管。可是,车从他们旁边开过的时候,我看出来了,地上的人是项天河。我想跟爸爸说的。可是我不敢说。我怕爸爸生气。所以到最后也没有人去帮他。我真是一个坏人。”

        项天河仿佛没在听。他低头用手机处理邮件。

        “1998年9月30日,星期三,晴。曲项今天又打人了。她看香港电影看疯了,披个窗帘以为自己就是东方不败。我早说她这样会出事的。今天真的出事了。她又叫来那帮职校的人打项天河。结果项天河搞了一个车棚,把那些王八蛋全压倒了。曲项很生气,朝项天河扔了一个酒瓶子,正砸在他头上。他进了医院……

        “1998年10月7日,星期三,晴。我叫曲项别打人了。曲项说,只要项天河听话,她就不打他。她又跟我说,她爱上了项天河。真是好笑,她才几岁,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呢?她真是看影碟看多了。我应该跟曲伯伯说,曲项藏着好多影碟。”

        项天河抬头看了陆水一眼,又接着低头看手机。

        陆水恍然不觉。

        “1999年12月22日,冬至,大雪。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项天河的哥哥死了。项天河被警察抓起来。让警察抓他的是曲项。曲项跟我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她说她以前所有的喜欢,都变成恨。原来喜欢会变成恨。爱会使人恨。”

        陆水一直念。从1998年,到1999年,再到2019年。从他们携手共度的青春,到他们一同步入的中年。

        她记录他们相遇的每一个瞬间,她记着他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记着他们结婚时的幸福笑颜,她也记得,他第一次到她家,曾为她带来一束水仙。

        那一点一滴,他从来不曾留意的一点一滴,都被另一个人,这样珍而又重地地藏进了永远没有人读的日记本里。

        原来人的一生是这样的。原来人的一生是这样,经历的时候是漫长,经历以后,都变成了瞬间。

        有人愿意说,却未必有人愿意听。

        项天歌的耐心耗尽。他从沙发上站起,拿起大衣,往身上披。

        陆水说:“你要去哪里?”

        项天河说:“去找曲项。”

        陆水问:“她这样待你,你却对她忠心耿耿,死心踏地。我这样待你,你对我视如敝屣。难道我不也曾是你的妻子?我爸爸哪里对不起你?我又哪里对不起你?”

        项天歌仿佛对陆水的情绪毫无觉察。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耐着性子说,“你放心。这套房抄没,我赔一套等价的房子给你。你的先锋股份被抄没,我赔等价的施万股票给你。”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朝门口走。

        “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是我站在你身边!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帮你瞒过我父亲!我为你搭上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全部的人生和我全家的幸福!——你拿什么赔?”陆水眼泪疯狂掉落,“你给了她一辈子,难道就不肯再给我一分钟?”

        项天歌终于站住。

        她便坐回沙发上,接着给他读她的日记。

        “2015年12月7日,星期一,大雪。今天,我跟项天歌结婚了。是假结婚。我们并没有领证,但是找了个淘宝店,做了假的结婚证,瞒过了我的父母。我从来没有看到妈妈笑得那么开心。

        “我不能让她知道真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必须自己负责。这是我跟自己打的赌。我赌他会明白,我赌他会爱上我。

        “我想人心是肉长的。没有人不会为付出而动容。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我爱他爱了那么久,从十六岁爱到三十岁,也许他会心动。也许他会回头看一看我。

        “哪怕最后赌输也没关系。他现在走投无路,除了我一无所有。就让我陪在他身边。有一天他会忘记我投向另一个女人。但那又怎样呢?他将因此而感激我,他会永远忘不了我。”

        因为知道他没有耐心,她略过了中间的大部分,直接跳到最后一本。

        “2019年12月7日,星期五,大雪。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当然不会记得。四年前我选择了同他步入婚姻,今天我终于咽下了苦果。这是一场彻底失败的赌局。我押上去的筹码全都输没了。我没有得到人,没有得到心。我还赔上了我全部的家产,我的父亲,我的人生。

        “那么多年,我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编造的爱情幻想中。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我会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我会一无所有地坐在这里,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等一个已经破碎的家。

        “可能爱情就是这样。是一个让人哭,让人笑,叫人生又叫人死的东西。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们高中的时候,就背过《诗经》。可是我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为他搭上了我的一切。我通过那场假结婚,帮他挺过了他最艰难的一刻。可是他一获得他想要的,别将我远远甩开。他飞得那样高,那样远,一直到我无法企及的地方。而我居然曾经幻想,能跟他并肩翱翔。

        “如今梦想全部破碎。

        “活到36岁,我终于清醒了。人不能靠着爱情而活。可是我醒得太晚。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忽然懂得了少年时代曲项对我说的话。原来爱是会变成恨的。你有多爱,就会有多恨。你的爱有多深,你的后悔就有多深。

        “我羡慕曲项,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抛开就抛开。她有事业,有梦想,有整个世界。而我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除了对一个男人的渺茫希望,什么也不曾拥有。

        “可是为什么我懂得这样晚。”

        陆水抬起头来,朝项天歌苍白地笑了一下,“等一等,很快就完了。”

        她站起身。太阳已完全地逝去了。面北的窗刮进冰凉的风,扬起她黑色的额发。她迎着风走,又一字字念。

        “2019年12月21日,星期六,晴。他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当然是为了曲项。我做好了一桌饭菜,等他回来。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我坐在桌前等他。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但是,就这一天,他还是我的。

        “我想把这一切对他和盘托出。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后悔,我的遗憾。我想让他知道。

        “他享受了我的爱。也应该承受我的恨。

        “作为我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将无法忘记我。是悔恨,是痛苦,都没关系。

        “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中。他也应该。”

        陆水说完,抛下手中日记。她回头朝他凉凉地一笑,接着从窗口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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