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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63、拜寺


有大概半分钟的时间,项天歌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陆水从窗户中跳出去。他本该去拉住她,可脚下仿佛是生了根。

        等他回过神来,那本黑色日记已落了地。暗色的窗帘在冷风中一起一落。

        项天歌怔在原地。冰凉的风拍打着他的脸。时间仿佛停滞。他一度迷失。

        半小时后,警车的鸣笛响起。事故现场封闭。周围人声鼎沸。

        陆水坠楼,当场毙亡。

        项天歌作为见证者和嫌疑人,被带去警局。

        警察盘问陆水死前的情况。项天歌并不配合,态度极其冷淡。对大部分问题的回答是不知道,不清楚。

        审问的警察十分恼火,“你要搞清楚,你是死者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她坠楼的时候跟你在一起!洗不脱罪名,你就是第一嫌疑人!”

        项天歌不予置辩。

        陆水的母亲追到警察局。警察故意把她放到审讯室里。那中年女人看到项天歌,便扑上来,揪住项天歌的领口一遍遍喊,“你害死我女儿!你害死我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她那么爱你,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面无表情的那张脸,终于发生了些微变化。

        从铁青变成灰白。

        他一下子老了。就像他面前的母亲。

        陆母是被强行带出去的。被人架着的时候,她的指甲还揪着项天歌的衣领。她的眼睛里充满仇恨,“我要杀了你!只要我还喘着一口气,我就要杀了你!!”

        警察带走情绪失控的陆母。

        审问的警察再问:“还不好好交待?”

        他将一本黑色笔记本扔在项天歌面前。那这是陆水的最后一本日记。她临死前给他念过。

        项天歌缓缓拿起那本日记。扉页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杀我的人必定是项天河。”

        警察问:“你原来的名字是不是叫项天河?”

        公安局可调取档案。他当然知道是。

        项天歌仍然无意配合审讯。

        施万的人来要求保释。警局不放人,但也无法逼供。他被暂时拘禁。

        项天歌便坐在审讯室里,认真地读陆水的日记。

        那些从来没有过读者的文字,这时终于被人阅读。

        项天歌一页页阅读。是陆水最新的日记。除了记录她的种种情愫,还记下了她日常生活的点滴。

        有一则日记,是她去拜寺。

        2019年1月24日,星期四,雪。

        今天去安乐寺烧香。

        北山到那一头,冷僻荒凉,人迹罕至。道路少维护,手机也没信号。平时我去,庙里就没什么香火。临近除夕,还下着雪,人越发少。

        我以为只有我,才会挑这种日子去拜寺。可是我开车到庙门口,居然看到黑色奔驰g。爸爸居然也来了。

        真好笑。父女俩都挑了雪天来拜寺,却谁也没有告诉谁。

        本来不奇怪。最初来安乐寺,就是爸爸带我来的。他还给庙里捐过钱。后来他再不带我了,我就自己偷偷来……

        项天歌凛然一惊。

        他敲门,叫来警察,“把陆水的所有日记都给我拿过来。”

        警察莫名其妙。项天歌催促:“快。把陆水的日记给我看,我就全部交代。”

        陆水的日记,很快都摆在了项天歌跟前。项天歌坐在审讯室中,一本一本翻阅,一条一条查找。

        很快找到了更多拜寺记录。

        2019年,陆水每个月都去安乐寺。小庙香火不旺,又地处偏僻。大多数时候,庙里都没什么香客。

        但三月里有一回,陆水遇到她父亲。陆水这样写道:“小时候我爱生病,爸爸每每带我来寺里拜佛。他牵着我的手,对佛祖念念有辞:‘佛祖保佑我家水水平安长大,一辈子顺风顺水。’早些年,爸爸来拜佛还会带上我,对佛祖念的辞也变了,变成‘水到渠成’、‘马到成功’之类。这些年,他成功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只有到这安乐寺,他还喜欢一个人来,连秘书都不带。当然,连我也不带了。”

        年初将近除夕时,陆水还遇到一个人。

        “那女人肤色黝黑,烫着卷发。大冷天上山还穿跟鞋,套装外搭了个薄薄的丝绸披肩。要不是她穿得实在太显眼,我差点没认出来。那女人竟然是房文英。真有趣。我知道中国的商人最爱拜佛,原来房文英也信佛。瞧她拜佛的模样,居然十分虔诚。我走的时候,她还在蒲团上。”

        项天歌读到这,眉心紧蹙。

        他翻完2019年的两个日记本,又接着往前看。每一年都有关于安乐寺的日记。2016年,安乐寺老住持圆寂,持柔法师成为新主持。陆水在日记里特地记了一段。

        “持柔法师在主持安乐寺前,便是东宁小有名气的禅师。爸爸以前就请他来讲过道。这次他正式入主这个小破庙,爸爸说是件大事,他要捐一百万。也不知道他捐了没有。反正我去安乐寺,那庙破兮兮,一点也不像花一百万修的样子。”

        2018年有更多去安乐寺的记录。

        那一年,项天歌与陆水不告而别,又与曲项结婚。陆水心中积郁,在安乐寺住了三个月。

        “看门那老和尚不乐意,说什么寺里不收留女宾。我塞给他五万现金。他眼睛就直了,一叠声地喊方丈。于是腾了西北角的小院给我。”

        那三个月,陆水就在庙里乱晃。

        “原来这小破庙别有洞天。正门那几个佛殿,根本不值一提。往里头去,有许多清修去处。里头有个雅致的藏经楼,还有不少亭台楼阁,修得跟中国风的酒店似的。看来布施的不只我爸爸。有钱的人大多怕死。隔一阵就要清修。我问究竟有什么达官贵人,看门老头打死不说。但想来,爸爸大概是这里的常客。要不他们也不让我进来。”

        其中有一天,她遇到曲进步。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曲叔叔是什么时候。起初没认出他。他脸色很不好,比我印象中老许多。小时候我对他的印象,是个长得帅的大哥哥,虽然是曲厂长的弟弟,看着比曲厂小着好多岁。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当年的曲叔叔,居然就变成一个小老头。

        “他见了我,神色有些陌生。也是半天没认出来。我说,我是陆水。他才一拍脑门说,‘啊,陆厂长家的闺女?都长这么大了?’我说,‘我不是大了,是老了。’他笑了,他说,‘你们孩子家的,还年轻着。老了的是我。’他鼻侧的皱纹很深,像蓄满忧愁……”

        项天歌看到这里,阖上日记,闭眼沉思。

        到目前为止,他在华前债权人会议上的那一番慷慨陈词,的确引起了监管层的注意,却并不能形成证据。司法机关虽然已介入调查,但目前掌握的证据,缺少华前与先锋勾结的关键环节。项天歌指控华前与先锋有不法交易,不过是他基于新锐美国账目的一项推测,并不能真正对相关人等进行定罪。

        因此,债权人会议后,陆□□仍然气定神闲。华前与先锋负责转移资产的,究竟有哪些人,牵涉面有多广,背后是否有更高层的力量,也都是未知数。除了风口浪尖上的陆家,并没有人真正受到法律制裁。

        先锋与华前两家集团高层间的直接接触,除了几次公开的正式会晤,只有后来进行战略投资时的商务会谈。这期间的邮件往来,无论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都已被执法机关查得彻底,却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资金转移的蛛丝马迹。

        但如果华前,的确是如项天歌指责的那样,在帮先锋高管洗钱和转移资产,那么两方高层必定有十分密切的信息往来,并且有关于资金去向的详细约定。可是警方的审讯和搜查工作,一无所获。

        尽管华前和先锋的账目都存在漏洞,也能论证的确存在财务造假的行为,但会计造假并不足以构成非法资金转移的证据。最大的可能性是,华前与先锋各有一本阴阳账,表面上的账务用来应付税务机关和监管机构,而另有一本地下账目,它记载着华前与先锋高管之间的非法交易,以及对先锋投资款的详细安排。

        那一本隐秘的地下账本,才是能对先锋和华前高管进行定罪的关键证据。

        先锋与华前,必然存在一条十分隐蔽的通讯道路。但大多数酒店装有监控,道路都有摄像头,如果两边的高层私下交易,怎么可能完全查不到任何私下会面的证据呢?

        项天歌起初怀疑,两家公司的高层通过外网进行联络,以此避开了国内的监管。但□□也是在监管之内的。难道每一次两边联络,都要特地飞一趟国外?

        陆水的日记,给出了最终答案。

        没有监控,没有网络,人迹罕至,冷僻荒凉。

        却有富商,不停给小庙布施。

        北湾码头。

        曲进步站在码头上,身子有些佝偻。北面来的风吹得他压低了头。他催促曲项;“别耽搁了,快上船吧。”

        曲项还在犹豫。

        曲进步接到曲项,将她安顿在安乐寺的后院中。他告诉曲项,外面形势很紧张,华前和新锐都在吃官司,如果她露面,就会被扣留,追债的也就罢了,很可能还有刑事诉讼。

        最好的办法,就是偷偷离开中国,到美国避难。

        面前是一艘即将开往美国的货轮。这艘货轮会在东海行驶两天,抵达东京港;在东京停泊一晚,然后再在太平洋上走十六天,最后到洛杉矶。

        “我在那边安排人接应你。到了以后先安顿下来,然后慢慢打官司,申请政治避难。等拿到美国绿卡,就再也没人能找你麻烦。以后你就在美国好好生活,忘了中国这摊子的事。”曲进步殷切地说,“项天歌污蔑华前跟先锋串通,又把洗钱的罪名推到了新锐头上。你在国内已经呆不下去了。去美国,我们重新开始。”

        曲项不说话。海风拂动她的发丝。曲项觉得冷,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曲进步伸出手臂,环住曲项,对她说,“项项,你要相信小叔。小叔什么时候害过你?这世上,只有小叔是你真正的亲人。只有小叔才能真正照顾你。别人都想害你,算计你,占有你。只有小叔是真心地爱你。项项,你别害怕,就回美国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料理好了,马上去美国找你。咱们在美国重新开始,再想办法造车,好不好?”

        曲项沉默半晌,突然发问:“小叔,你说项天歌把洗钱的罪名,推到新锐头上。你当时管着新锐美国。新锐到底洗钱了吗?”

        曲进步眯了眯眼睛,“什么是洗钱?”他自问自答,“洗钱,是把非法的钱,变成合法的钱。新锐的资金是非法所得吗?不是。新锐的资金是华前融资所得。怎么能叫洗钱呢?”

        曲项还欲再辩,“可是——”

        曲进步语气变得生硬,“快到开船时间了。上船!”

        曲项被推着上了舷梯。

        她登船不久,船开动了。船身缓缓离岸。曲进步站在码头上,冲她挥手。

        路途遥远,前程风浪。她被迫登上了离家的船。

        曲项站在船尾。

        船尾白浪高溅。海岸线蜿蜒。故土青山倒退而去。

        从来没有哪一次离港,像这般凄怆。她知道这是逃亡。这一去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永远流落异乡,永远在失信执行人名单上。走到哪都要隐姓埋名,走到哪都是身在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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