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草原逐鹿

夏末时节，是雪山上一年中积雪最少的时候，原先覆盖着白雪的山腰变成了青黑色，只有山顶还是白色的，雪山如同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巨人，在蓝天的映衬下愈发雄伟。雪山的融水滋润着山下的树木和野草，又汇聚成涓涓细流，细流汇聚成小河，小河再汇聚成一条大河。大河的名字叫乌密河，乌密河流过雪山，穿过草原，蜿蜒到大漠深处，最终会消失在看不见的尽头。在草原和沙漠交接的地方，乌密河孕育出一大片绿洲，一只马鹿在胡杨树下小心地搜寻着地面的食物，却全然不知自己早已身处险境。

        嗖！

        一支冷箭从河边的芦苇丛里射出，直中马鹿的脖颈。

        “射中了！刘大哥，好箭法！”

        设伏的四个人欢呼着从芦苇丛里起身。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他头上系着条抹额，一双虎目熠熠放光，手执一把桃木硬弓当先冲了出来。这些人身着青袴赭裤，腰系革带，脚上穿着轻便麻鞋，一副大傼守卒打扮。

        那只马鹿虽被射中要害，但却没有立时毙命，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竟然带着箭伤扭头穿过胡杨林逃走了。

        “不好！”四个人见状，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马鹿虽是垂死挣扎，但速度奇快，转眼就跑没影了，不过受了那么重的伤，料想也跑不出几个人的手掌心，只要顺着血迹跟下去就不怕它跑脱。

        “刘大哥，你这箭法真好，跟你出来打猎这么多次，就没怎么见你失过手。”随后赶来的三个人中，一个叫邱小三的小个子说道。

        “今天大意了，没有正中要害！”为首的大汉咧嘴笑道，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走，顺着血印追。”

        马鹿几乎已成囊中之物，跑了一会后几个人便不再急着追赶了，不紧不慢地顺着血迹往前走，也不心急。那一箭射得可能确实不算太正，几个人追了小半晌，都已经快走到草原上了，也没看见马鹿的踪影。

        “刘大哥，你这箭法怎么练的，什么时候我们能练到像你这样好就好了。”四个人边走边聊，邱小三不失时机地拍马屁道。

        为首的汉子叫刘天宝，是附近临河堡守军中的一个什长。听到邱小三的夸赞，不由得心花怒放，嘴里却还犹自谦虚地道：“这不算什么，哥哥我在这里戍守都快六年了，整日操弓弄箭，还能射不准吗？”

        “刘大哥，你怎么都戍守六年了，不是三年就可以轮换吗？”其中一个人问道。

        “如今世道太平，又不打仗，在这里戍守，除了冷僻一点，与兄弟们在一起倒也逍遥自在。多干几年，说不定还能有个升迁，真能混个队正、都统当当，将来回乡也能多分几亩地不是？哈哈哈。”说完，刘天宝便朗声大笑。

        当日晴空万里，绿草如垫，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刘大哥，以你的本事，我看做到队正是指日可待的事。在咱们临河堡，除了郭都统、高副都统和三个队正，我看就数你资历最老了。”邱小三说道。

        “谁说的？二队的队正王大福，那是跟我同年来的，说起来他还比我晚来半个月。当年要不是我不小心摔伤了腿，没赶上小河口那一仗，现在还不一定谁是队正呢！”说起当年，刘天宝语气里满是遗憾。

        “刘大哥，你还打过仗呢？你说的小河口那一仗，是跟着苏帅打的吗？你见过苏帅？”一听说刘天宝竟然还打过仗，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毛星光顿时来了兴致，赶紧凑上去打听。

        见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刘天宝心里更是洋洋得意，说道：“不是，苏帅在傼拔城的那一仗是大仗，距今都快二十年了，我没赶上，我来那年大仗早打完了，就剩下一些小仗。不过总归也算见过阵仗的人，哪像你们，连匈厥兵的人影子都没见过。”

        四个人里面，刘天宝戍守时间最长，有六年了，其次是邱小三，不到两年，剩下的两个，刚才问话的叫毛星光，另一个叫向丘意，都不过是刚来半年的小兵。刘天宝在几个人里面，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哥。

        “我赶上的那一仗，匈厥人来了两千骑兵，就是冲着咱们临河堡来的。”刘天宝接着说道，“这种小仗，苏帅当然是不可能亲自来的了，当时指挥的是常封侯常督将。你们可别以为两千人少，真冲过来的时候也是黑压压的一片，马蹄声震得人心都在颤。

        “当时临河堡可不止咱们现在的三百人，常督将在里面预先埋伏了一千五百人，又在小河口埋伏了一千人。等匈厥人快打到城边的时候，堡里埋伏的人突然一起现身，对着下面就放箭，一下就把匈厥人打得晕头转向了。我当时虽然摔伤了腿，可是却不耽误我上城射箭。我亲眼看见，冲过来的匈厥人一片片地被射死，咱们堡前对着河的那块空地上，战后光匈厥人的尸体就收了一百多。匈厥人见堡中已有准备，知道是打不下来了，就一阵风似的撤走了。可等他们退到小河口的时候，又中了那里的埋伏，丢下几百具尸体跑了。王大福就是在小河口立了功，后来受到赏识，没两年就当上了队正。自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匈厥兵了。”

        刘天宝似意犹未尽地说着，其他人听着也是恍然神往，沙场建功是这个时代根植在每一个大傼男儿心中的梦想。

        “刘大哥，那你当时怕了吗？”毛星光问道。

        “说不怕那是吹牛，匈厥骑兵冲过来的时候，我两条胳膊都快抖得不听使唤了，嘴里干的要命，可是看见周围不断有兄弟被射死，我也就把害怕丢到了脑后。咱们离家万里来此戍守，能平平安安回家那是最好，可匈厥人如果还敢来犯，咱们也一定得豁出命去和他们拼，你们说对不对？”

        “对，没错。”其他三个人纷纷应和，心里满是纸上谈兵的愉悦。

        边聊边找，不觉已走出了七八里，这时，毛星光忽然指着前面说道：“那不是我们的鹿吗？”

        其他人向他指的地方望去，果见马鹿的血迹消失在了不远处，但是那头鹿却被人开了膛，在他们前面还生着一堆篝火，眼见鹿就要被剥皮烤肉了。四个人连忙走了过去，见那是十几个胡人，看衣着是西面乌苏国的人。

        西域号称有三十六国，实际上有五十多个，三十六国不过是其中较为有名的。这些小国虽自称为国，但其实多数名不副实，其中的大国人口也不过几十万，小的则仅数千，能拥兵超过五千就算是其中的强国，在中原看来，这些所谓的小国顶多算市镇。

        此时其中三十余国已归附大傼，唯有乌密河以西的乌苏、石方、条只等十几个小国还能自成一体。这些没有依附的小国，要么是实力稍强，要么是实在过于偏远，大傼将其视为与匈厥之间的缓冲，故能暂保一隅。

        对方有十几个人，个个持刀，邱小三却不管不顾，一步踏上前去指着那些人道：“你们几个蛮子，也不看这是谁打的鹿，你们也敢擅动！”

        大傼兵锋未达西域之前，西域诸国被匈厥控制，匈厥对这些小国几尽盘剥之能，小国国虽不灭，但却受尽匈厥欺凌。当时匈厥每年都要从这些国家征收人头税，有时候一年要收两三次。与大傼战事吃紧的时候，还要让小国出兵助战，小国本来就人丁寡薄，几乎每次出兵都会伤筋动骨。小国的王子一出生就要被送到匈厥为质，如果哪国胆敢对匈厥稍有不从，匈厥轻则杀其国王，立在匈厥为质的王子为新王，重则直接平灭其国。

        大傼兴起以来，先是逐东匈厥于漠北，后又战西匈厥于河西，一路向西，直至将乌密河以东的匈厥势力彻底铲除。二十年前傼将苏定之统兵二十万，与匈厥主力决战于傼拔城，并一举击溃了他们。从此以后，大傼无论东西、漠南、漠北再无匈厥之患。傼拔城之战后，匈厥一度一蹶不振，偏安于乌苏草原以西，无力东顾。不过，听说经过二十年休养，匈厥又有起色，接连吞并了周围几个草原大部落，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匈厥退出后，大傼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西域，以前小国的国王大多内迁至中原授以官职，而原来的王城则置州设府，归于大傼治下。与匈厥不同，大傼对西域并不一味盘剥，而是与中原一视同仁，收税也由原来的人头税改为了户税，这就极大减轻了当地百姓负担。西域自古重商，当年傼、匈大战频发之时，也不能阻绝西域往来长安的商路，如今天下太平，西域商人更是如鱼得水，凭借着精明的头脑，取利致富的西域商人不可胜数。大傼在西域广施仁政，使西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人民安定殷富，由衷感激大傼天子，称大傼天子为“天可汗”，而称傼兵为“天兵”。

        四方平定，西域戍卒养精蓄锐，骄气日渐，对化外番民更是不屑一顾。邱小三原本不过是中原田间一介游手好闲的小民，两年前不幸被抽中戍边。本来他长吁短叹以为要吃尽苦头，不想来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在这些化外之民面前竟然成了人上人。傼境外的边民见了傼兵如见尊长，一向对人低眉顺眼的邱小三，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对他礼敬有加的快乐。如今即便真让他回乡，只怕他还舍不得呢。

        当了两年兵，邱小三早成了个兵油子，对于用何种方式和小国边民打交道很有一套。见乌苏人拿了他们射中的鹿，邱小自然不客气，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

        乌苏本是西域强国，有民六十二万，控甲十五万，精骑不下五万，如果没有匈厥和大傼，绝对算得上是西域一霸，力压其他诸国完全没有问题。奈何他们碰到的是世之双雄匈厥和大傼，两强任意一方如果愿意，发力都可以征服乌苏。可是乌苏历来民风彪悍，拿下乌苏也绝不会是太轻松的事，而且费大力气平灭乌苏所得的收益又并不大，所以两强对于乌苏都是采取拉拢的态度。如果乌苏投靠匈厥，那么大傼在西域的势力就会受到威胁，如果乌苏投靠大傼，那么匈厥东侧也会不得安宁。

        二十多年前，西域形势为匈厥强而大傼弱，乌苏是倒向匈厥的，近年来大傼已明显占据上峰，所以乌苏又明显倒向了大傼。傼、匈争雄的时候，傼天子为了拉拢乌苏，特选皇室女子册封公主下嫁乌苏王，她就是当今的乌苏右太后，大傼无忧公主。

        如果是在平时，乌苏国边民见了傼兵都是谨小慎微的，听见像邱小三这样呵斥，早就把鹿还回来了。可是今天这些个乌苏人却一反常态，见傼兵过来，中间坐着的人竟然动都不动。

        对方一共十六七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草原壮汉居中而坐，这人脸庞暗红，抬起头来斜斜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一双锐利的眼睛，有如狼顾。大汉左右手边各坐着一个人，约摸都是四五十岁，一个瘦些，衣着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狡黠；另一个肚子圆滚滚的，面相不像另外两个阴沉，反倒显得有几分憨态可掬。三个人背后站着七八个壮汉，腰间悬着弯刀，后背负着强弓，显然是另外三个人的护卫，前面有几个仆从正在打理篝火、处理鹿肉。

        见那几个人不理会自己，邱小三怒从心头起，伸手抽出背后的长刀，喝道：“你们这几个不知死的蛮子，不认得我们的刀吗？”

        地上坐着的三个人犹自坐定不动，可站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侍卫却也猛然抽出弯刀，挺身挡在了前面。

        向丘意和毛星光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向丘意还好，也立时抽出了长刀，对着敌人怒目而视，毛星光手探长刀，后背已然浸湿。

        眼看一场争斗已箭在弦上，正在这时，刘天宝伸手按在了邱小三的手上，对他使了个眼色，转头对几个乌苏人道：“几位朋友，这头鹿是我们先打中的，你们想吃可以自己去打，抢别人射中的鹿恐怕不是英雄所为。”

        刘天宝毕竟老成一些，他见对方有十几个人，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恐怕要吃亏。另外他见为首的狼眼汉子气质不凡，他的皮衣里还穿着丝绸袍子，这打扮在乌苏可算非富即贵。如果他是乌苏王室，可能还与无忧公主有关，如果因而得罪了无忧公主，恐怕会对他们有所牵连。所以刘天宝上前制止了邱小三，打算先礼后兵，先探明虚实再说。

        其实一只马鹿并不打紧，可是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抢走，传出去有损大傼天威不说，他们几个回去也会被临河堡的弟兄们鄙视到抬不起头来，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轻易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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