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从林云雅家到公司，途径的全是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但即便再是市中心的地界，也有风格迥异的城中村时不时突兀立在高楼大厦之中。
在面色灰败行尸走肉般的上班族映衬下，巷口的大爷显得尤为闲适，惬意地靠着一张藤椅，翘着二郎腿，敞开盖的保温杯泡了茶，暖瓶就在手边，随喝随添。
手里慢悠悠地捣鼓着一部老式收音机，不知道是哪个频道，一大清早就开始播八点档才该有的家长里短。
一个女人正悲痛的哭诉：“医生说，这次如果不要这个孩子，我以后就很难再怀上了……”
浑浊的汽车尾气令人作呕，林云雅立刻升上车窗。
前方红灯变绿，用力踩下油门。
抵达公司，从电梯间出来，秘书循例会将当天的行程整理出来提前给她过目。
不过今天秘书迎上来的第一句话是：“林总早，潘总在您办公室等您。”
“潘总？”林云雅意外地顿了顿脚步。
潘总负责审计监察法务等部门，一般来说，大清早登门，准没好事。
“去买一杯大杯热拿铁，双份糖浆，快去快回。”林云雅转头对秘书吩咐道。
推开办公室的门，对等候多时的潘总笑了笑：“潘总，早啊。”
潘总虽然管着一帮令人闻风丧胆的部门，人却是个老好人，咧嘴笑起来，“一大早看见我，好像不是很高兴啊？”
林云雅脱下大衣，转身挂在衣帽架上，“岂止啊，出了电梯听说潘总在我们这一层，吓得我祈祷了一路，别别别，可千万不是找我的。”
“笃笃”的两声敲门声响起。
“进。”
秘书抬着两杯咖啡进来，一杯放在潘总面前的茶几上。
林云雅默契地笑了下，“还是老口味，没变吧？”
潘总抬起纸杯嘬了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还是你了解我。”
林云雅玩笑地作警告状：“对了，刚才忘了提醒你，吃人嘴短啊。”
潘总哈哈大笑，说：“成，我待会儿尽量不骂人。”
双方都抱有默契的玩笑开场，是接下来严肃正题的缓和剂。
和林云雅公事多年，彼此都了解颇深，是故潘总略过了照例应有的铺垫和试探，一上来就直截了当揭了底：“我们接到了一个实名举报，说是在百银商场的空间设计招标过程中，你手下的王经理和经办人员小马有恶意卡标行为。”
林云雅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相关事宜，倒并不慌乱。
举报常常都有，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的诬陷。
但既然接到了举报，调查是必然要开展的。林云雅让王经理和小马配合调查工作，俩人连续三天工作时间都在配合监察调查，手头的工作都耽误了，分给同事一部分，其余的只能靠加班补上。
连带着其他同事也叫苦连天。
这桩招标的标的不大，过程简洁，调查很快完成，没有事实证据证明王经理和小马在此次招标中存在违法违规行为，所有待查文件都符合公司规定。
林云雅和王经理都见得多了，没有太大反应。经办人员小马是个新人，第一次被举报，情绪激动，委屈得当场泪流不止，非要找领导证明清白。
好歹调查工作算是结束了，监察部门的调查报告却迟迟不出，林云雅特地去了趟潘总办公室，“潘总，我个人认为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王经理和小马在工作过程中并无不当行为。”
“这个嘛……”潘总面露为难之色，尴尬地搓了搓手。
林云雅瞬间了然：“是举报人那边有问题？”
“按照规定，我们不能透露举报人的信息。不过我们是老搭档了，我才私底下跟你说一句，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
潘总起身关上办公室门，关门之前还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嗓音，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
林云雅心下立刻有了预判。
一阵燥意。
很多时候，工作中最令人疲惫的部分，并不是工作本身。
监察部门是不能透露举报人信息，但架不住举报人能折腾。没过几天，举报人自己闹到公司来了。
举报人叫游婉慧，自称是婉慧设计公司的负责人。
一个漂亮得很张扬的女人。
这家设计公司，从未在林云雅的认知范围内出现过。
连王经理都未曾听说过。
但游婉慧莫名自信，在会议室里高傲放言：“会有人给你们教训。”
看到匆匆赶来的闻洪波，林云雅忽然明白了什么。
一般来说，不太会存在举报人和被举报人当面对质的情况，但万事皆有例外。
小马第一次见闻洪波，一开始还压着脾气好好解释：“婉慧设计不符合我们的招标资质，所以第一时间就从招标名单中剔除了。”
游婉慧当即反驳，无凭无据，“我们怎么不符合招标资质了？”
小马遭受了无妄之灾，已经憋了好几天的气，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你们是什么破烂皮包公司，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坐在窗边沙发上的闻洪波握拳咳嗽了一声。
王经理赶紧把小马拉回身后，眼神示意她别再说话。
游婉慧立刻咬死：“你看！你就是在歧视我们初创企业，恶意将我们从招标名单中剔除。”
林云雅对初创企业的创始人一向非常敬佩，以至于她认为游婉慧现在是在侮辱这个词。
她面无波澜地掀了掀眼皮，“游女士请慎言，除非你能拿出确凿证据，否则就是诽谤，是对公司声誉的侮辱。”
游婉慧被她的气场镇得怔了一下，一时忘了本来想说什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闻洪波。
一直旁听的潘总只能出来打哈哈，“闻先生，我看有必要向邱董汇报一下。”
就这样，芝麻大小的事，捅到了邱月玲面前。
林云雅让王经理和小马先回去工作，她跟潘总一道上楼，出会议室时回头看了一眼，游婉慧正在对闻洪波掉眼泪，闻洪波在假模假样地为她擦眼泪。
林云雅一阵反胃。
好在闻洪波还没完全被美色冲昏头脑，没把游婉慧带到邱月玲面前。
邱月玲听完潘总的汇报，简直不敢相信地反问：“多大点事，有必要闹到我面前来？”说着指了指潘总，“老潘，虚假举报应该怎么处理？”
潘总为难地觑了眼闻洪波，“呃……”
闻洪波微笑着朝门口比了个“请”的姿势，对林云雅和潘总说：“二位，让我们私底下聊几分钟。”
林云雅和潘总在门口略等了会儿，等他们再回到办公室里，情况已经不一样的，不知道闻洪波提出了什么条件作为交换，邱月玲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都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条，潘总第一时间从邱月玲的神态变化里领悟了领导的指示，笑道：“既然恶意卡标的事是一场误会，那举报当然不成立。不过，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发现王经理和小马在工作中存在一定的不当之处。”
“什么不当之处？”林云雅突然回问。
潘总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善意冲她挤了挤眼神，让她别硬刚，“未如实上报不符合招标资质的企业。”
林云雅差点气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根本不符合招标资质的公司，谈何上报？
潘总权衡了下，向邱月玲请示处理结果：“经办人员小马处理不当，罚一季度绩效。王经理管理失察，罚一个月中层管理分红。”
邱月玲一脸嫌恶地睖了闻洪波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简短地“嗯”了一声。
闻洪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别说邱月玲，连林云雅都锻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人往眼前一站，她就能分辨出这个人跟闻洪波有没有不正当关系。
林云雅按耐了一下情绪，“按照闻先生的意思，这次招标……？”
“既然招标过程中存在不当行为，那就作废，重新来吧。”闻洪波一脸正直地问，“对了，林总，婉慧设计具体是哪一点不符合招标资质来着？是不是我们的招标文件没有解释清楚？”
类似的事，发生了太多太多次，每一次林云雅都装聋作哑，唯独这一次，不知道是孕期激素的作用，还是因为听多了闻星洲的血性故事，一阵一阵气血在她胸腔中激烈翻涌。
她早已不是像小马那样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但也直接顶撞道：“照这么说，我监管不力，招标文书是我批准出具的，我也应当接受处罚。”
闻洪波愣了下，旋即重新挂上满含深意的微笑，加重读音说：“林总。”
重音里是有警告意味在的。
警告她不要再纠缠，赶紧结束这件事。
林云雅假装毫无眼里见，直直回望他那双被污染过度的眼睛，没有分毫退让。
一边是刚才达成了某种协议的死鬼丈夫，一边是甚为信赖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一身反骨的下属，邱月玲烦扰地撑住额头，朝潘总递了个暗示的眼神。
潘总立刻会意，转圜道：“这么想一想，处罚好像是重了一点。”
他边说话边走到闻洪波和林云雅中间，左右赔笑，“那就小马罚一个月绩效，王经理罚一个月全勤奖金，婉慧设计照常参加第二轮招标。邱董，您看怎么样？”
“行。”邱月玲一锤定音，“就这么处理，这事就这样，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仿佛“当”一声钟响，结局敲定，林云雅明白对此她已无能为力。
兴许是跟闻星洲接触多了，年轻人盲目的血性感染了她，她语气平直地对闻洪波说：“闻先生，今后您，以及其他与您有利益关联的女士，如果对公司业务有任何安排，请提前明确告知，以免辜负员工的辛勤劳动。”
闻洪波为林云雅正面硬刚的态度惊了一瞬，邱月玲也是满眼讶异地望过来。
潘总见势头又不对了，赶紧再次两头打圆场，好歹将场面艰难缓和了下来。
出办公室时，邱月玲叫住林云雅，“云雅，你留一下。”
林云雅转身，桌上电话突然响起，邱月玲先接起电话，朝她点了下下巴，“晚点我找你。”
“好。”林云雅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待常规的加班时间结束后，林云雅将满脸乏力愁容的王经理和在厕所里哭了一下午的小马留了下来，说：“你们算一下被罚掉了多少钱，我私下给你们补上。”
小马错愕抬头：“林总，这怎么能行——”
林云雅摆摆手阻止她说下去，“不能让你们辛辛苦苦工作，为没有犯过的错误接受通报批评，还要被罚钱。”
王经理重重叹了口气。
这种事其实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公司里早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其他部门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林云雅每次都会给下属补贴罚款。
林云雅说：“其他事我没有办法，不过其他都是虚的，只有钱是实打实的，赚钱不容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吃亏。”
强制命令两个身心俱疲的下属早点回家休息，办公室内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夜深了，窗外霓虹无声喧嚣着，屋内的大灯都关闭了，只留了办公桌旁的一盏落地灯，一片昏黄的旷寂中，只有中央空调的轰轰声还在响动。
林云雅在电脑前拉开椅子，短短几天，已经让她形成了条件反射，坐下时无意识会抬手护一下小腹。
早前的气愤和无力早已流淌殆尽，血液里本该只剩下习以为常的麻木和迟钝，却好像又有一点什么别的东西留存下来。
她按亮手机，正好闻星洲的微信消息一连串跳了出来：“姐姐，下班了吗？”
“累不累？”
“今天过得开心吗？”
林云雅放下手机，解锁电脑屏幕，输入一轮设置密码，再输入一轮随机pin码，登入系统，蓝色的荧光投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
指尖用力，她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打下——
《辞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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