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雪时晴（四）

夏至时节，蝉鸣绵绵地挂在树梢头，光影明晦静静地打在石板路上，槐树下清凉的茶意，伴着偶有的脚步探往一户户人家。宋二娘的店接到了来自满月寺的大订单。于是宋初晴兼起外卖员这一差事，拎着满满一篮子桃藕饼，巡着月华山蜿蜒的小道攀上山顶。野兔活蹦乱跳地穿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满月寺在满山苍翠之中若隐若现，宋初晴歇了口气上前叩开满月寺门。

        满月寺乃鱼溪村唯一且颇有渊源的寺庙。该寺建立初始，便在主持满溢长老的商业头脑下，开发出承包孩童满月素宴素酒席以积功德的业务，是以满月小寺不断壮大。随后，经由二瞎子从中撮合，满溢长老宴请孙夫子以正寺听——替满月寺想一出寺庙名讳的典故。彼时，寺内小桌上杯盘狼藉之后，素来厌恶喝酒的孙夫子，畅快地品完两壶甘冽香甜的樱桃汁后，悠悠道：“世间圆满之事同满月一样稀少，圆满之时如满月一样短暂，世人所求，莫不如是。”此番话一传，满月寺即刻从鱼溪村不入流的后厨庖子摇身一变，沾染上几分月宫遥不可及的婆娑气息。

        其后，满溢长老一手研发的“万事灵”更是将满月寺的发展，推至了巅峰。“万事灵”明面上寓意“万事所求皆可灵验”之意，暗地里实则为“你求一万件事总有能灵验一件的吧”。鱼溪村民风淳朴，大家所求良多，以至于不能记住自己都求了些啥。偶有记得之人遇上不灵验时，辅之以一僧人超然世外地微笑着开导你：“施主怎能奢求他人所愿，不与你所愿相冲突呢？”总之，满溢长老作为掌握市场对冲理论及概率论的高手，带领僧人们将满月寺逐渐做大做强，甚至有了些攻占邻村迷信市场的势头。

        满月寺下桃藕饼订单一日，乃是赵夫人陪邻村好友燕夫人，前来考察本村名寺的素宴水平之时。满溢长老颇为重视这打开邻村市场的第一仗，奈何昨晚大家吃了个顶饱，寺中再无剩饭剩菜可供瞻仰。还是下一任接班人想出法子，以本村出名好吃的桃藕饼先将客户留住，再迅速派人下山采买做顿素斋将客户彻底折服。并且叮嘱了几番下订单与接货的小沙弥，桃藕饼需于小偏门处交易，留意一切风吹草动切忌被发现。

        宋初晴与小沙弥从偏门鱼贯而入，将桃藕饼交予僧人时，正听见赵夫人款款道：“我家鸿儿是既请了散泫真人起名，又于满月寺订下满月宴积了功德，方有如此聪明伶俐的。今年我们正等着他科考夺个好成绩光耀门楣呢。”她心下暗道，原来这就是赵鸿雪的母亲。

        待交货完毕返程之时，宋初晴折身回望，披纱着锦的赵夫人与燕夫人就着月华山缥缈的山岚，看着像十分遥不可及的贵人。那是不同于阿娘的雍容华贵与典雅端庄。二人脸上氤氲着极相似的淡雅笑容，搀扶着消失在廊檐转角处。宋初晴蓦地想起赵鸿雪为她抄写的课业里“知书达理”四字，又想起未曾蒙面的林知意的名字，觉得也许她才是配得上他的良人。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若失足从月华山掉了下去，摔得满身泥泞。她第一次发觉，赵鸿雪似乎是高不可攀的。他应当是清平山竹林里最尖尖上的那一枚竹叶，需得乘着极轻盈的纸鸢才能在春风里碰见。

        赵鸿雪临近科考之际，却坐不住地同不器小友溜到村外郁郁笼笼的野树林里打雁。这一回，他防住了李不器按捺不住的教学躁动，自己制了一张小弓几枚羽箭，匍匐于碎叶堆中等待猎物。

        李不器蹲于大石旁寻思，赵鸿雪听了她母亲于行军途中捉了两只大雁，豪气冲天地扔至他父亲面前定亲的故事便如此跃跃欲试。想来，许是赵鸿雪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诚然，他也不将赵鸿雪放在眼里，但母亲非逼着自己同赵鸿雪争个高下，原是找错了上场选手。思及此，再考虑了母亲敏捷的身手，李不器咬咬牙秉持他英雄好汉的公正无私，决定在母亲对决赵鸿雪时，一定拉偏架地护着赵鸿雪。

        待至金乌拖着灿烂的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橙黄，赵鸿雪方等到一对轻荡荡相携而飞的大雁。羽箭刺向空中擦伤了雁足，两只雁便旋着圈飘忽地坠下来。赵鸿雪寻了根正红色的缎带，仔细将这两只雁缚住，背上小弓便冲回去找宋初晴。将李不器落在树林里，反复掂量自己由运动员改行成为裁判员的决定。

        赵鸿雪回至村东头时，恰巧赶上宋初晴将店口的灯打灭，收拾物件准备回家。此时夜已经蒙蒙黑了起来，几粒萤火虫燃着星子样的光芒飘散在四周，赵鸿雪发间粘着几片枯叶，一向白净的脸上涂了几方灰扑扑的尘土，他立在树下，澄澈的眼神投向宋初晴。

        宋初晴这时也望见赵鸿雪领着一对大雁等着她。大雁颓然扑棱了几下，透着些生机。雁尾洁白簇新的羽毛如冬夜里天空默然沉下的鹅毛雪片，加上双雁通身雪淡的紫褐色，是一对顶好的定亲之礼。她心里汪上一片极苦涩的喜意。

        赵鸿雪却轻轻笑起来，对上她道：“知道你喜欢活物，所以捉的这对雁只伤了足。你若是不忍心，可以养几日将它们放生了。”说完便递上来想让宋初晴仔细打量喜不喜欢。

        宋初晴眼角冒出点湿意，抿了抿唇挤出一个乖俏的笑，说起那张“万事灵”来：“你不是曾送我一个万事灵吗？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赵鸿雪正拍了拍雁身的灰尘，抬头愣了一下，旋即十分开心道：“凡是你说，我都答应你的。”

        此时，东方硕大的圆月映着清辉慢慢挪至半空。宋初晴望了望月亮，又望了望赵鸿雪，续着方才的话说：“我想要你答应我，不要娶我。”霎时，她觉得夜晚的空气随着赵鸿雪蹙起的眉头一般，微不可闻的起了一道褶，然后又松弛下去，像唱曲的女子柔声顺手扫了琵琶上的弦，撩拨起她心底压住的哭意。

        大雁在此时暗哑地叫了几声，颤颤的伤心着。赵鸿雪失了神定住。

        他从没想过，宋初晴会不与他在一起。他想起清平山上蹦跳活跃如兔子一样的宋初晴，想起学堂里不知如何落笔踌躇的宋初晴，想起挂着清冽笑容望向他的宋初晴，最后想起莲塘边磕破头大哭的宋初晴。他觉得她一定很难过。一溜水痕悄然出现在他的衣襟，然后又淡了下去。

        宋初晴跑了很久，然后蹲在莲塘边，看着倒影里圆润可爱的月亮堪堪落在她头顶，像是想悄悄地看她哭了没有。直到涟涟的泪水在水面滴出一圈圈涟漪向四周散开去，她才在心里念着，自己让赵鸿雪失望了伤心了。旋即，她埋下头紧紧抱着自己，不敢想，其实她让自己也很失望很伤心。

        赵鸿雪从夜幕里一步步走向宋初晴，蹲下去伸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温声道：“别哭了。”默了几秒后，才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不愿嫁与我？”宋初晴抬起红彤彤的眼，觉得赵鸿雪此时像竹叶尖尖上融化的雪，有些松软地拍在她头顶，那么温柔，可她心里荡开的是一片凉。继而又垂眸说：“我不是个懂得书文的女子，不能对你光耀门楣有什么帮助。”

        赵鸿雪抬手拭去宋初晴脸颊上挂的泪痕，嗓音里带了点酸涩：“你总是这么懂事，可我心疼你的懂事，也不想让你再这么懂事下去了。”顺势捏了捏宋初晴的脸，情真意挚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是一定要娶你的，可明白？”

        宋初晴习惯了在浩渺烟波里自己撑帆做桨，她竭力接过阿爹阿娘对她的期许，悄悄地累着，只不过她从不讲。赵鸿雪在岸边朝她伸手，让她交付自己给他，她就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伸出手。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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