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公（4）

那大猴子一下子抬起头来，露出了隐在帽子下的那张脸：灰黑色的皮毛中簇着一领淡黄色的鬃毛，正中则是一张在仿佛川剧中的花脸；灰瞳黄睛的眼、血红的吊胆鼻、蓝白的削颊，泛黄的反勾獠，长长的白“胡子”！显是一只雄的山魈——山魈。

        成少爷见那山魈带着斗笠，想来该是从哪个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拜托！谁会用这么大的猴子耍猴戏？！他料想这山魈应是懂人语，便强忍着恐惧，硬着头皮朝它作势呵斥，打算把这可怕的肇事者赶出这片松林。

        那山魈闻见人声，却不显露出惧怕听话的样子，反而愤怒地一边向成少爷龇露出更长的獠牙，一边把身子立得前倾斜且直，张臂勾指，作势欲扑。

        成少爷见此大骇，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他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怪物居然要比自己高出将近两个头！甚至比有些稍微矮点的成年人还高些。他也不是没见过山魈，最大只的也抵不住自己的下巴，而眼前这怪物体型高宽都是那些的两倍，真是成精了！

        一滴冷汗流进了采脂少年的右眼角，但他根本不敢眨眼，强忍着不适和恐惧，瞪大了眼和这山魈怒目相视。成少爷很清楚：这山魈到现在还没有扑过来，完全是因为没摸清自己的底细：猎手还是猎物？现在，只要自己显露出哪怕一点点胆怯和再次后退，就会遭到这山魈的袭击！

        山魈怪吼一声，又往前跨了半步，举臂过顶，似是威吓，又似佯攻，沉重的脚步震得山林簌簌发抖。

        成少爷双足生根，一步不挪，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少公的脸，但觉：腹下气上冲胸，涌涌翻滚欲吐；脑中血逆撞耳，嗡嗡作响似聋。尽管如此，采脂少年还是鼓着余勇向前而视，而手里不闲着，背在后头摸索着东西。

        那山魈见这小孩比自己虽矮小不少，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些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的猎物，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不停地作着可怕的嘴脸，向小小采脂人张合着獠牙。

        嘿！找到了！

        成少爷背过去的右手终于摸索着了一根较粗大的木头，正是刚才在路上瞥见的那段。这段木头两尺来长，上头还附着些许的青苔和张皇四窜的蚂蚁。他拿稳了这段木头，迅速地在头上一竖，像带着古人的高冠似的。

        古林中，怪兽前，一个小孩此般动作既滑稽，又诡异。

        然而，那山魈居然就这么一动不动，像是给唬住了：畜生毕竟不是人，它不明白刚才还瘦下的猎物，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猎手，比自己个儿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山魈示威似的大吼一声，成少爷只觉得腥风扑面，但举着木段的手是一点也不敢松懈。那畜生见对手没漏出破绽，一时之间难辨敌我强弱，干脆耸肩支臂，捡起地上的松果，挥着奇长有力的双臂朝小小采脂人扔来，自己则是虚晃一枪，碎步退却，猛然朝着最近的一棵老树扑去，臂勾足蹬，眨眼间就消匿在重重叠叠、墨绿晃动的松针之间。

        见那可怕的怪物已然离去，成少爷胸口憋着的那口勇气也渐渐从鼻息中呼了出来，绷紧的身子也几乎僵硬，骤然弯曲下来，发现汗水居然已经湿透了后背。不过他已然不敢吧竖在头上的木段放下：作为一个山里娃，他很清楚山魈的可怕之处，狡猾而残忍，保不准还躲在哪棵树干后头朝这里鬼瞰自己。所以，他只能依然像黑人那样用头顶着东西，一步三摇，跬步而行，磨着鞋底朝山下蹭去。

        就这样，成少爷花了十分钟还走出不到半里地，感到鞋底快要磨穿了。

        不闻猿啸声，惟闻林叹息。

        他悄悄猫着腰，从双侧腋下向周围探头探脑，越来越多的光从树冠上漏下来，松林的边缘正在朝自己靠近，就是太慢了！

        叶海中一处绿色攒动，让小小采脂人心头一紧，不由地停下脚步，好不露怯，过了大约五分钟，最终却没有显露出山魈的黑皮与斗笠，成少爷这才吧卡在嗓子眼里头的心给活活吞了回去。

        人力终归是有尽时，举了这么久，又被吓了几吓，成少爷手上的劲再也吃不住这么耗着，双臂一软，木段便向前折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闻得一瞬破空声由远及近，还未待他明白过来是什么回事儿，就觉得头左侧颞部猛然一痛，随即眼前灰曚与金星交替闪现。

        一颗松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后，便滚落到右侧的一丛蓝色鼠尾草中去了。

        “是哪个龟儿子在后头阴老子！”成少爷被砸的蒙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来，他还以为是某个长工跟他开玩笑：不过这也开得太大了，好痛！

        他四下打量一番，却没寻见意想中的长工，莫非？……

        突然，五十来尺开外，灰干冬青树冠的长叶无风而动，一道黑影闪过，不是那山魈还能是谁？

        那怪物见行踪暴露，索性也不再躲藏，反而示威似的朝他逼近，做着鬼脸，连连嚎叫：那声音裂空而来，似尚不会说话的儿童啼哭，似午夜猫嘶，在这幽静的山林里搜风穿林，令人头皮发麻。

        成少爷故技重施，又勉力举直了牌子，步步相挪。

        那山魈得寸进尺，刹时间，松果密如雨下，准头奇准，力道又大。

        采脂人苦于双手受限，不慌多时，他已然从肤白大眼的俊后生变作了鼻青脸肿的大花脸了。成少爷心里是又气又急，脚下便失了分寸，一个不小心，踏空在一堆外表结实的土壳上，没了重心，双手自是去撑地了，那头上的木段便摔了出去，消失在一片何叶蕨下头。

        那山魈先是一怔，随即喉咙中嗬嗬嗬地欢叫起来，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兴奋的低吼咆哮，成少爷感觉周围的树干都抖了一抖，那凶狠的声锋让饿豹凶狼都要胆颤，夹尾而逃。当真是“宁遇豺狼，莫遇山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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