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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山长水远,情深谊长


东工学生因与军人同行与交流,情绪激动不已,有的人甚至马上就要离开学生队伍,走到士兵的行列中去。王辉亮便是其中之一,他指着几个瘦小的士兵对吕团长说:“他们小小的年纪,都已经身经百战了。而不久前他们也一样是学生呀,我感到好惭愧!”

        这些看来是有智有勇的学生要求入伍,吕团长自然高兴。便问教务长的意见,史云伍却连连摇头,说道:“兵役法规定大专学生都是免、缓役对象,只可自愿从军。但这几个都是高年级的学生,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到那时要参军也可以,军队可以根据他的技术本领作恰当的安排,这才是人尽其材呀!”

        方止戈因见史云伍像有心事的样子,便问他:“教务长,怎么,因为王辉亮他们要投笔从戎,你就这样不愉快?”史云伍一笑说:“不为这个。”“那为什么?研究地图时,游校长对这段路特意交待过,惟恐发生不测。现在和军队一路,你应该高兴才是。”“这只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你难道忘了,越过苗岭之后是什么地方?”“是彭化。”“我们在那里有什么计划?”方止戈醒悟了道:“呃,你不用问了,我已经明白了。”

        原来按照计划,他们在十天过后到达彭化,这时将有几辆汽车等在那里,部分人——体弱的教师、全体女生以及男生中的病号可以上车,开往乌江上游的螺河镇,再从那里搭乘木船进入四川。但现在既然遇上部队,战时一切都是部队优先,计划运送学生的汽车,恐怕就得让部队乘坐了。

        在这支拖了几里路长的队伍中,各人又都有自己的心事。官兵们的神情比较开朗,因为他们得以突围,且无重伤。现在他们大约都在想念家乡亲人,路旁小憩的一会儿,也做着与家人团聚之梦呢。但学生们大都锁着眉头,他们中间无论是富人或穷人的子弟,有谁走过这样的万里征途呢?更不用说这是在战乱之中了,前途难测。他们时而思念亲人,沦陷区的亲人还在么?时而憧憬未来,陪都是何景象?那里的新校舍是何景象?日冠轰炸凶猛,新校舍不会是在乌有之乡吧?

        但漱玉却是无忧无虑的,她走得也很活泼自如。漱玉无论小时或后来在泰西女校,都养成了亲近大自然的健康的身体,所以这些天的长途跋涉,对她来说只有新鲜好奇,而并无不适。烦心之事对于漱玉,从来就像鸟羽上的水珠,会溜掉和消失的呀。

        游慎敏走水路,这使她想和他一起远征的心愿落空,她因此很惆怅。但她想到他要为自己介绍入学,他还委托方博士照顾自己,他先到达之后一定在盼望她呀,所以她走得很带劲。而此时,却因崔副官拜托了她,要她关心吕团长的伤情,她就爱和吕团长一起走,并替他的几处伤口敷药。她虽然见吕团长受的是轻伤,仍悄悄问他为何不像张团长那样骑马?吕团长笑而不答。这令她心中对吕团长的景仰又增了几分。

        方止戈体力充沛且又有绅士风度,故经常有群女生跟着他。温先生和游校长都委托方止戈关照漱玉之事,在知情者圈子里成了有趣的话题。有教师问:“止戈,这是不是校长有意替你作伐?”又有人道:“哈哈,方博士风流倜傥,又是学界翘楚,夫人舍素女其谁呀!”对于漱玉与游校长相好的传闻,为方止戈打气的人却道:“唉,校长与夫人暌离太久,且夫人的生死不明,他自己若有意娶一位如夫人,谅必也无人说闲话。但那样的话,素女一定会跟他乘船,他又何必委托给你呀!”

        而方止戈本人也一直在思忖此事:慎敏在西南联大固有许多师友,介绍漱玉就读不成问题。但是渝州也有内迁的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还有渝州大学,慎敏同样可以介绍。既如此,他为何要将漱玉送到昆明去呢?不好解释。恐怕传言不真;或传言虽真,他们真有那么一段罗曼史,慎敏因人言可畏,已决定了要疏远她吧?他心里这样想,但并不流露。因此旁人眼中,他同漱玉的关系真是莫测高深。对同事们的议论和玩笑,他通常都不理不睬,偶尔也打个哈哈。

        王辉亮一直背着漱玉的行李,这样漱玉因一身轻松,经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王辉亮不紧不慢地跟随。东工男生有谁不被漱玉的风姿所吸引呢,王辉亮尤甚,但面对方博士他是很自卑的呀!退一步说吧,即使没有方博士,他可能也没有勇气对漱玉有异乎寻常的表示。

        此时却是吕团长和漱玉并肩走在队伍前面。吕团长是个细心的人,他能揣摸到漱玉活泼好胜的心理,故当快要登上矮寨山顶时,他便故意拖后几步,让她最先攀登上去。漱玉在登顶之前,已看见林木掩映中村寨的寨墙,墙外有走动的人影,奇怪的是登顶后人都不见了。漱玉有些害怕,站着不敢再走。殊不知这矮寨是汉人所居,与前面路上看热闹的苗民相反,胆小而又世故的汉人这时都躲着不肯出来。

        天上下起了细雨。雨中的寨子高低错落,灰白色寨墙顺着溪流山势而曲折蜿蜒。青瓦层层叠叠,溅着薄薄的水珠,像要腾起的样子。寨墙在水中发亮,从墙缝中长出的蓑草杂树也在水中发亮。寨子安静如石头,除水光外不带一丝表情。

        吕团长和王辉亮跟上来了。漱玉因有他俩壮胆,遂向寨子口走去。目光中老巷的石径磨蹭光滑又千疮百孔,散发出久远的气息。但溽湿的炊烟就在房顶上弥漫着,漱玉眼里看见了熟透的人间烟火味,看见了家家紧闭的门户中摆着的包谷烧酒、香脆的“灯盏窝”、桐叶粑粑、红皮儿的酸菜萝卜……嘿,开门哪!

        漱玉的洞箫,途中偶尔吹的,握在王辉亮手上。他这时把箫递给漱玉,漱玉就坐在寨口的石头上,向着小巷吹起来了。箫声中小巷里一家家的门都打开了,渐渐有人走了出来,渐渐人越来越多了。

        因吕团长靠漱玉站着,王辉亮只好离得远些,后来他就先走进小巷里去了。吕团长惬意地欣赏着这雨中的古寨和吹箫的姑娘,却不知道又有人在欣赏他。而随后喘吁吁登上来的人,瞅着古寨前这一男一女的身姿:吕团长一身戎装,手叉着腰。漱玉穿雪青色府绸的宽袖短上衣,配条青色短裙,姿态优雅地端坐树下。大家无不由衷又带有醋意地想:“真像是画中的一对神仙伴侣呀!”

        次日一路下了山。前方隔二三里远有座村镇,镇上一户户凭水倚山的吊脚楼,有青瓦粉墙、修饰整齐的,也有毛竹捆扎、简陋轻巧的,都与青山白云相依偎。远客看久了,不免心驰神移,觉得这些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哪里是人造的呀!

        山脚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上荡着鱼船,鱼船有的缓缓向上游山边划去,有的飘向下游的小镇。船舷上排列着黑色的鱼鹰,就像些木雕,它们的目光都紧盯着水面才如此纹丝不动。有调皮的更在篷顶上站着,但一样的沉默。远客看了觉得它们与不动的青山,与悠缓的流水,与懒懒的渔夫,才真是一家子人呢。小河边也有些斜伸进水中的石头,人在那里挑水;稍下游处几个女人正在捣衣,水上浮着几丝皂角的黄色泡沫。

        这时日已西斜,望着这一湾碧水,两支队伍都决定今天不走了,就在此休整沐浴。并约好,部队和男学生可在小河里洗澡;这水却是从山脚龙洞里流出的,女学生都在龙洞口盥洗,男人不准到那里去。

        镇口出来有所学校,学校只上半日课,早就放学了,校长同意让东工师生借住。师生们安排好行李之后,都赶快去洗澡。大热的天,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又脏又臭。女生们沿小河而上。河边早站满了嘻嘻哈哈迫不及待的士兵和男学生,俟女生们一转背,他们就要脱个□□。

        小河在前面拐了个弯,这里是“警戒线”,却见吕团长亲自站在这里。女生们都很感动,笑着和他招呼:“吕团长,你辛苦了!”漱玉也笑道:“吕团长,你何必亲自在这里站岗!”吕团长微微对她打了个手势,等漱玉走拢去,他低声道:“我等你出来。”

        漱玉望着他,迷惘地点了点头。吕团长却是个对女性腼腆的人,脸已经红了。漱玉心头一热,遂慢慢转身走了。

        这队女生由学校校长的女人带着。校长女人30多岁,穿件蓝布对襟无袖褂儿,一条藕色的大脚裤子,眉毛扯得极细的,脸上搽着□□,她带大家来到山脚下的龙洞口。这洞口的高宽均有十余丈,从顶上垂下苍翠的藤蔓,与下面流水相逗趣,显得气势恢宏,又很疏野幽静。一道阴河从洞内汩汩流出,难测其宽窄深浅。阴河出洞后形成几个浅水潭,潭中有鱼,看若不动,又倏尔来去,极机灵的。再下去,河岸多石罅,有的石罅也是泉眼,水突突地冒出来,给河里撒一些珠串。那里水面变宽,一圈圈水成了墨绿色的,明显是些深潭。

        洞口冷气袭人,校长女人笑道:“进去不得呀,遭寒气激了,要生病的。你们就在这里洗吧。”她指着洞口外阳光下面的浅水潭。女生们不好意思在这明亮处洗澡,进去又怕冷。问她:“哟,那你们平时在哪里洗澡?”她笑道:“嘻,男的就在河里洗呗,女的就在家里用脚盆洗呀,女的哪有跑出来洗的!”

        大家就更不好意思了。漱玉真想在阳光下快快活活洗个澡呢,因大家不肯,她只好进洞去。才走了十余步,已像走进了冬天。阳光斜照入内,刚流出来的阴河水晶莹透亮。漱玉不禁用赤脚去试探,冷透骨髓,连心脏都像遭受刺戟而麻木了。打着哆嗦说:“呀,冰冷!我在长江里,爹带我游过冬泳的,也不像这样刺骨!”

        又有几个女生用手去试了,也都说冷,大家赶快出来。漱玉站在阳光下面,临着脚下的粼粼清波,她欢笑了,先脱光了衣裳。她将要下水时,才发觉周围的人怎么都呆着没有动呢?她不解地看了看大家。在这弹指之间,她的身体也不动了,那白嫩的肌肤被太阳照得像金子,苗条的身段被清水潭衬托得像株杨柳。有从迷恋中清醒的人赞叹道:“温小姐,你真的是黄帝妃呀!”校长的女人跟着也叫道:“嗨,我是个男人哪,遭砍头都要上去抱她了!”

        漱玉因被大家这样盯着,觉得奇怪。听校长女人说这样的话,不免又羞又恼,听她先说了她们从不在外面洗澡的,她就脸红着跑去将她一拖,校长女人尖叫一声,连同身上的蓝褂儿及脸上的□□,摔进潭里。于是水潭里就活跃热闹开了,不仅校长女人被漱玉拉着半推半就脱光了衣服,女生们也都纷纷向大自然亮出了自己美丽的身体。

        洗了一会,有的脚被鱼碰着,就嘻嘻哈哈捉起鱼来了;还有的在互相戏水。有人叫道:“疯女子,别闹,男的听见了!”叫得比戏水声还响亮。水潭里静了一瞬,好象都在等待下游“男的听见了”之后的反应。忽然头顶上扑簌簌乱响,有黑影掠了过去,几人惊慌地尖叫道:“哎哟,有人偷看哪!”

        有两个这期间不能洗冷水的女生在附近放哨。放哨的观察四周和山上的动静,笑着大声解释:“莫慌,不是人。”“是两只鱼鹰!”洗澡的问:“鱼鹰飞到这里来了?”“鱼鹰是公的还是母的呀?”洗澡和放哨的都哄笑起来了,笑得背气,而且也完全不顾下游的男人们听得见听不见了。

        洗完澡大家就去逛小镇,吃桐叶粑、臭豆腐、豆腐脑、糟蛋这些。日落时分,方止戈和学生在学校操场打篮球。一会又来了群军人,开始大家各自打半场,后来军人就提议与东工进行一场友谊赛。这时方博士却退场了,几个学生赶快去找,四处不见。以为他到镇上去了,又到镇上去找。

        方止戈在找漱玉。他问一群从镇上回来的女生,听她们说漱玉没有去镇上。就又去孙医生那里看,但孙医生处也没有人。问一些学生,也都说没有见到。他站在高处张望了一会,心里有所触动,就朝龙洞口方向走去。这里自然早就没有女生洗澡了,潭边哪里有人?只有垂在水面的青藤与波光,在凉风中重复着它们爱的游戏。他继续沿小河走,果见下面幽谷里有人,一男一女,女的是漱玉,男的却是吕团长。他微微吃了一惊。

        幽谷里生着芷草,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白色和黄色的花朵下垂成一长串,若流苏,若串铃,风致楚楚,其臭如兰。漱玉从未见过这种花草,她看得动心了,遂和吕团长下到谷底去。谷底散布着石桌般的圆石,一株株松树像绿伞。漱玉坐在树荫下,头上一串串幽香的花在风中盘旋,脚下一个个清亮的漩涡在水中盘旋。她用芷草和松枝编成小船,别上自己的发夹,放进水里,飘远了,飘向陪都去了。她一直目送着小船,看不见了还目送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零乱。

        两个男人,吕团长和方博士也目送着这只小船,并且看懂了她的心思。吕团长瘦高单薄的身体在风中微有些摇晃,像受伤的勇士,方止戈却很惬意。这时方止戈听见学生们在长呼短唤“方博士!”忙返回学校。

        球场上,虽然双方的球技并不高超,但作风都很顽强。毕竟都是些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然经过路途的劳顿,但一到竞技场上一个个还是如下山猛虎一般。观战的士兵只为己方助威,学生们却很公允,念着英勇的川军将士不久前还在浴血抗敌,故也为他们的好球热烈鼓掌。中途上场的方止戈最引人注目,他的上篮,他的盖帽,他的远投,都能激起欢呼和惊叫。尤其是女学生们,她们的的手掌都快拍红了。

        漱玉和吕团长也回来了。漱玉迄今只晓得方止戈是个满腹洋墨水的学者,彬彬有礼的绅士,竟不知他还真像个专业的篮球运动员。瞥见如痴如狂的女学生们,她不禁也想道:“方博士真是大家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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