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五龙首

后来的这场冲突谋划已久，昭然的利爪终于在池悲风离开后伸向边苍总舵，不同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事情的开端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风筝，由一根长长的线，系在孟垂青手里。

        她脚下是一片宽敞平地，平时帮众们练武的地方，但今天所有人都被孟钊叫去部署事宜，场上便没有了人影，唯余几个巡逻弟子四处走动。

        烛龙阁易主之后，所有人都叫她五龙首，可她其实并不不关心帮派之间的事情。孟垂青很忙碌，上午想吃银耳莲子羹，中午想吃清炖鲫鱼汤，下午想吃酸菜烧猪蹄，五龙首不过是挂个名而已。

        你还小，不用想太多，也不用做太多。

        她哥哥这么说，沈门主这么说，池阁主也这么说。

        在对待老幺孟垂青上，沈幼菱与池悲风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他们都认为，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不必未雨绸缪得过分超前，也不用保护过度以至于心智晚熟。孟垂青的年纪是罗刹门唯一的特权，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领着人冲先锋打帮战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垂青的日常丰富又简单。她吃饭，睡觉，玩琉璃球，弹小弹珠，还跟荆琛学会了爬树。

        孟垂青是家里的老幺，老来得女，格外受宠一些，长大点到了师门习武，父母千叮咛万嘱咐，把人送上川蜀。唐掌门膝下无女，孙女也没有，唐门阳盛阴衰又很严重，十大弟子里面就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唐掌门远方表弟的外甥女的侄女，另一个是孟垂青。

        孟垂青脑子里装满了吃喝玩乐，武功竟然也学得不错，顺风顺水的，轻轻松松位列唐门十大弟子。唐掌门见她小小年纪有此造化，更不多做要求，只说好啊，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唐门真是人才辈出。

        师兄师姐便更疼爱她，倒不是她天生多招人喜欢，这种不太聪明但很乖巧的憨憨样子，没有人会讨厌她。为数不多的师姐们总是很担忧，说把我们垂青放下山，可别让人欺负了去。

        上天垂青，给了她羡煞旁人的一生，别人有的，她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

        不过这种乐乐呵呵的生活也有烦恼，比如此刻东风吹过碎发，孟垂青看着飘到地上的风筝，叹了口气。

        天公不作美呀。

        飘落的地方很远，她正要去捡，视线向上一抬，却突然瞥见藏于树丛之间的眼睛，一双又一双挖出来的洞，如次第亮起的莹莹绿灯，透着豺狼虎豹般的阴森。

        她的身前，左右，背后，全都是。

        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在这个距离总舵不过三里的地方，孟垂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四下里毫无阻碍的空荡荡一片，腥臭潮湿的鼻息好像就要喷在她脸上。

        ——他们是怎么潜进来的？

        ——蹲守了几个时辰？

        ——还是悄无声息蹲守了几天几夜？

        不敢细思的真相令她头皮发麻，然而心念电转，不过是区区一秒钟的事情，孟垂青继续抬脚向前。她甚至跑了两步，去捡那只落于深丛的风筝。

        倒映在瞳孔中密密麻麻的眼睛似乎也在思考，要不要对这个小女孩下手，她长着一双乌黑的杏眼，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一丝防备，只要将刀挥出去就能轻而易举削掉她的脑袋。

        无声无息。

        就在距离风筝只有五六米的时候，孟垂青的表情轻微的变了一瞬，她足尖点地借力后空翻，紧接着四个成年男子高的傀儡从天而降，没人看到钢针是从哪里出来的，只见无数银芒如坠落的流星，朝四面八方扫射，让所有掩于深丛的危机无所遁形。

        唐门绝技暴雨梨花。

        孟垂青在这时显露出的智慧与勇气无愧于唐门十大弟子的身份，清脆疾啸的哨声猝然响起，刺痛耳膜的预警声惊动了整个总舵。

        孟垂青叼着骨哨连连后退，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她显然没有蠢到送死的地步。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她在人数上不占优势，武学更以远程攻击为主，一旦被近身就死定了，还不脚底抹油赶紧溜。

        刹那间乒乒乓乓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起，藏匿已久的敌人全部出动，一边用手中的刀剑抵挡暴雨梨花针，一边以弹射的速度冲向孟垂青。

        他们甚至快于孟垂青逃跑的速度。

        四个傀儡牢牢围住孟垂青，死守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画出来的五官毫无生气，四肢的关节灵动如同活人。机关适时打开，暗器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射//出，精准刺入血肉，他们手上动作不停，迎敌的身影安如磐石。

        唐门的傀儡术名不虚传，孟垂青放出的四个傀儡甚至懂得如何躲避。

        可下一瞬间，利器疾飞的尖啸传来，孟垂青心头一紧，只见银色□□破风而出，恐怖的力道穿透挡在身前的傀儡，直刺藏于身后的主人。孟垂青瞳孔骤然一缩，侧头堪堪避开，枪身擦过耳畔，枪头的倒钩上还挂着傀儡的碎渣。

        九刺钩镰枪，倒刺向内弯曲，枪长七尺，上刻深山虎头。

        她认识这把九刺钩镰枪！

        ——是谢大！

        永章谢府的家主，三兄弟之一谢眺楼，武林英豪榜排名第二，仅次于池悲风。一手谢府枪法出神入化，更兼谋略之才，在家排行老大，江湖人称谢大。

        昔日长剑门论剑大会，有名有脸的势力皆有到场：长华扬善道、川蜀唐门、边苍烛龙阁、楼兰迎仙教，唯有永章谢府盛气凌人，应邀却失约。

        谢府是西北传了几代的大家族，雄踞一方，其实力自然无法忽视。但他们实在太倨傲了，民间都说谢府的人出门捡不着钱，因为他们从来不看地，下巴朝着天。谢府的好战是铭刻在骨血里的，大部分走上正轨的势力都要先接受谢府的打压，无论距离永章多远，谢府都能把手伸过去，几十年来只有飖光的虚白竹楼除外，因为谢府懒得搭理白鹤轩。

        罗刹门自伊始便多了一股西域势力迎仙教，又吞并烛龙阁，请来江浸月，招揽荆琛——这位臭名昭著的三龙首荆琛，竟然在湘水和蔻美人打得火热，刚冒头的江湖帮派突然又和花朝楼扯上关系。

        谢府不准备给它继续壮大的机会。

        被谢大一枪爆头的傀儡又挣扎了几下，奈何失去“眼睛”，不辨方位，终于在接连的战斗中变成一堆木头渣渣。谢府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孟垂青，一道轻快男声响起，人群自动让出道路：

        “许久不曾拜访，尊师近来可好？”

        孟垂青收了折扇：“我师父他老人家好得很，不劳你挂念。”

        川蜀紧邻永章，唐门与谢府暗中较量已久，孟垂青就是在一场争斗中认识谢大的。见傀儡如见唐门，谢大已经认出她的功法，既然开了口，一时半会便不会杀她。

        或者说不急着杀她。

        “小丫头，把你哥哥叫出来，”谢大左手握枪，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枪头捏下一块木头渣，“快一点。”

        年轻男人的语气中有隐隐的兴奋和不耐烦，他长得很没有传闻中的面目可憎，个头很高，单看容貌称得上英俊倜傥。但眼底总有种阴邪的意味，这令他翩翩公子的气质发生了惊天动地的转变，朝残暴的方向发展，令人退避三舍，望而却步。

        一般来讲，三个兄弟之中，老大踏实，除了沉稳别无所长；老二慧极，好像三个兄弟的脑子都长在他身上；老三活泼但不务正业，因为是老幺父母专宠的地步，难免带些娇纵。

        谢府却恰恰相反，谢大除了不负父母所望练出一身好本事，还长了个足智多谋的脑子，巧舌如簧，生得像个风流公子。谢二才是那个稳如泰山脚踏实地的，他虽然经商，但商铺是谢大安排好的，躺着收钱罢了。至于谢三，他确实很恣意妄为，放着偌大的谢府不管，独自跑去湘水黑街闯荡，说要证明自己。

        谢朓楼本来不必亲至，但他偏偏喜欢这么干，作为两股势力的领头人，池悲风不在，而他却带着府中精锐，神兵天降般杀入，这让他有种趁虚而入般微妙的畅爽，他一定要亲眼享受这种畅爽。至于所谓的罗刹门门主沈幼菱，谢朓楼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存在的意义不过是让池悲风丧失神智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价值，谁管她在不在总舵。

        他今天兴致很好，遗憾的是，没等他多难为几句孟垂青，孟钊就带着人出来了。

        池悲风的旧部，从来没有短处。训练有素帮众的一涌而出，为首之人手握利刃，迎头劈向谢朓楼。

        “好慢，”后者以枪身格挡，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怎么还不如你妹妹。”

        枪头如游蛇，追着孟钊袒护自己妹妹的手，在他左臂划出一道长长血口，鲜血浸透护腕，很快洇湿衣袖。回应谢朓楼的是一次又一次更加猛烈的攻击，两方交锋，孟钊是冲在最前面的，但不是最费力的那个。

        谢府除了自己门下精锐，还带了外雇的暗卫，硬生生打出势如破竹的局面。孟垂青被孟钊一把推到后面，只有在远处她的武学才能最大水平发挥，她施展轻功立于旗杆上，操纵着傀儡加入战局，一镖一个，顷刻间解决了五六个谢府中人。

        但局势越来越不利，烛龙阁旧部本就一分为二，总舵不是全部的人马，谢府攻势太猛了，甚至还有外援。一个谢朓楼便让孟钊难以招架，其他香主也只是在勉力维持。

        谢朓楼又是一枪擦过孟钊腰侧，这一枪如果刺在腹部，倒钩的威力当即能让孟钊开膛破肚。武林排行榜第二不是浪得虚名，孟钊无法预判谢他的动作，以为他要刺左边，枪头一抖却绕向下盘。见他从右边突入，倒钩却挂上了左肩，数十个回合下来孟钊已是鲜血淋漓。

        烛龙阁能和谢朓楼过招的只有池悲风。

        谢朓楼使出一个漂亮的连刺，勾起唇角：“认输吧，你一个小小香主不是我的对手，回头看看你妹妹的傀儡，要不是我看你们总舵建得不错，那些傀儡就是下场。”

        谢府长期与唐门傀儡对抗，自然有自己的破解路数，谢朓楼身后的弟子拉起火弓，燃着的箭头直直飞向傀儡，从布料开始点燃，烧成一堆没用的焦木。

        汹涌的暗潮终于在池悲风离开边苍后光明正大拉开帷幕。池悲风的忧虑不无道理，如果谢府豁得出去，深夜闯入总舵，挟持沈幼菱都是做得到的。

        见势不对，孟钊右臂生挨一枪后抽身，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号弹。孟垂青飞身上前，顶住孟钊的空缺直面谢朓楼，折扇翻飞，特制的锋利边缘打歪七尺长//枪。

        谢朓楼盯着眼前只到自己肩膀的女孩子，再度露出笑容：“好妹妹，有胆识，刚才是让你的，作为奖励，哥哥送你下地狱吧。”

        孟垂青沉默不语，指间弹出一个小钢珠迅速后退，紫色粉末怦然炸开，如烟似雾，谢朓楼迅速闪身。

        自知小妹坚持不了多久，孟钊动作麻利，迅速朝天空扭开，一道夺目红烟直冲天际，久久不散。

        这是烛龙阁的求救信号，罗刹门成立后沈幼菱拿给兰卿珞改良了一下，可视范围更大，升空速度更快。见到信号，边苍分舵、飖光分舵都会赶来救援。

        孟钊松了口气，他转过头，却见谢朓楼一掌击在垂青胸前，孟垂青被强硬的力道逼退数步，鲜血从口中喷出。

        此时此刻，武林排行榜第二和第十六的差距显得那么致命。

        “垂青——”孟钊疾呼出声。

        “不要急，”几乎是刹那间，谢朓楼充满恶意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你也有份。”

        锋锐枪头毫不留情直刺心脏，这一枪下去掏心透胸，孟钊必死无疑，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股强烈的气劲袭向身后，迫使他不得不回头。

        谢朓楼以枪身格挡住快要削到睫毛的刀刃，这一击蕴含的内力太恐怖，他向后退了数十步才停住，脚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来人瞥了眼气若游丝的孟垂青，长刀后露出一双冰冷至极的眼睛，轻飘飘的女声响起：

        “谢朓楼，你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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