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露娜做了光怪陆离的梦，战争、大泽、迁徙、沧海桑田、熙攘海市，纯白的鹭鸟捕食银鱼，先生的手抚过她的头顶，蓝发的族人们揽月光入水织出薄纱。

        她额头发烫，大量不属于她的记忆经验快速冲刷过脑海，但它们就像进入破了口的容器，涌动过后只能留下浅浅的一层。

        光是这些残留就让她的头脑胀痛不已，那种痛感像是回到放倒鱼人们的那一刻，她渐渐在疼痛中了解了那股力量。

        万物生律，鲛人也有律，鲛人不只强在可以听到频率，以特定频率进行共振，他们有更加简单粗暴的手段去攻击、摧毁。

        鲛人们可以改变、加强自身的频率，再通过精神力引动，爆炸般地释放出去，形成振爆或振潮冲击，越靠近引爆的核心区域，振潮的威力就越强，核心范围内，可以瞬间杀死没有防护的生命。

        可是她那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厉害呀，先生？

        露娜抬头，软软滑滑，绣着繁复花纹的宽大袖口挡住了她的视线，面容清俊、气度清雅的大先生叹了口气，“蠢孩子。”

        随即，梦中的一切都笼上了浓白的雾气，露娜也越来越困倦，慢慢阖眼睡了过去。

        看着露娜逐渐睡得安稳，不再含混地说梦话，泰格这才停下拍抚她后背的手，轻轻给她掖好薄被。

        还是吓到了吗？

        生活在鱼人街，也许还会遇到危险·。

        随后他又自嘲地笑笑，现在除了龙宫城，人鱼在哪里能一直安全幸福呢？

        窗外是一如既往的暗沉，分不清白天黑夜。夏莉坐在小椅子上安静地喝着糖水，她这几天因为不安一直和露娜睡在一起，发现露娜的异常慌慌张张跑去喊来了泰格，折腾一通已经完全清醒了。

        泰格难得有些疲惫和踟蹰，从前一腔孤勇，大不了就豁出这条命去，现在却有了后顾之忧，这份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把他变成一个瞻前顾后的保护者。

        建立孤儿院后，他本想把她们留在乙姬身边，露娜虽然有些依赖他，但她足够聪敏坚定，是个很好的孩子，夏莉更是小有名气的预言之女，跟随乙姬对她们来说是最佳选择，龙宫城的羽翼也足以庇护她们。

        可眼下，他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鱼人族连对外’眼睛’都闭上了，那才是真正没有了希望。”孤儿院杂乱的办公厅内，乙姬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静静地说。

        “现在我们要专心维持这个国家，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做，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开始的！让我们能够‘看见’龙宫王国以外的世界也是很重要的，对吧，泰格？”乙姬眼角闪烁着些泪光，却灿烂地微笑起来。

        泰格注视着眼前正在重建的废墟，像是看到了战争过后鱼人岛的缩影。

        即使经历了痛苦和灾难，鱼人们依旧会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一次又一次。

        因为人们对幸福的向往，是不会停止的。

        他也笑起来，但眉头终究不能完全舒展，“……之前很多次都给您和王添麻烦了，但有件事我还不能放心……”

        “担心露娜和夏莉吗？”乙姬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可小看她们了。”

        ·

        露娜头一次，吃饭吃的这样多，这样狼吞虎咽，即使是不喜欢的海藻，也拼命下咽，夏莉学着她，脸都要埋进碗里。

        泰格有些无奈，“露娜，吃饭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露娜抽了抽鼻子，“因为我答应了别人再也不会哭。”

        虽然那只能算威胁，但露娜单方面约定了，再也不要让阿龙看不起。

        所以……

        “泰格！”露娜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清晰又响亮，“我会很快长大然后变强的，变强到能派上用场，让你放心带我出去，所以、所以……”

        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我会照顾好夏莉，所以……”

        所以，请泰格，安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夏莉左右看了一眼，急忙咽下饭跟着表态，“我也会照顾好露娜的！”

        泰格起身，慢慢蹲在了两个女孩面前，把两只稚嫩的手掌轻轻握在掌心，他心中酸涩，脸上却荡出笑意，“那，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

        ·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平复和努力，又有新的孩子来到了孤儿院。

        在经过重建和清查过后，乙姬王妃在鱼人岛也建立了收容所，计划把鱼人街孤儿院当做前哨，将接收到的孩子转移到鱼人岛上进行收容。

        如果有家庭想要收养，审核之后可以进行领养，无人领养的孩子会被安排继续学习，不只是知识的学习，还要在鱼人岛有限的职业里进行选择，由王室协调安排，参与实习和实务学习，以便成年后能够进入工作岗位养活自己。

        另有部分年龄较大或表现突出的孩子被挑选去国王军预备队，经过培训后充入国王军。

        夏莉跟着左大臣跑前跑后，貌似很喜欢接收鱼人孤儿的工作，已经成为了正式的院长助理。而露娜多次试图混入国王军预备队蹭课，都被甚平无情地拎了出来，最终成功蹭上了甚平的一对一授课，虽然每个月只有那么几次，但也让露娜很是珍惜。

        鱼人空手道和鱼人柔术的基础，首先是腕力技巧，抓握、抛出，充分发挥鱼人足有普通人类十倍的腕力。

        可露娜不是鱼人，她既没有得天独厚的腕力，身材和鱼人比起来又堪称瘦弱，甚至没有脚，这虽然让她在海水中更灵巧，能更快地恢复平衡，却也导致她根本没什么下盘可言，许多技巧根本不适用。

        即使是所有鱼人都能够轻松入门的“碎破一击”，抓住敌人并且抛出，露娜也需要利用自重和旋转，把握好时机才能够达到效果。

        和她更为相似的人鱼族成员，多善用长柄武器进行战斗，即使是尼普顿王也会握个三叉戟。

        但这不代表她也要如此。

        鱼人的体术是很强的，在跟随甚平学习之后，露娜更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她首先学会的，不是什么炫酷的招式，而是挨打然后躲避，眼睛、大脑和身体协同一致，不去惧怕别人的攻击，而是要尽全力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躲开，甚至是反击。

        鱼人空手道不止有威力巨大的踢技和正拳，还有更多的基础战斗方式，它教会露娜灵活地运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进行战斗，手、足、腰、背、肩、颈、肘，甚至是头，鉴于她没有足，只好用尾部代替，以力导力，破坏对手的平衡，在对方露出破绽之时，就是她反击之时。

        鱼人柔术比起鱼人空手道来说，更让她感到亲切，因为鱼人柔术和水联系紧密。虽然现在的鱼人柔术技巧，看上去是靠力量带动巨量的水流变化，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鱼人凭借本能直接操控水的成分。

        而鲛人，也是能控制水的。

        只是他们通常在精度上下功夫，只用来混着稀奇古怪的东西织织鲛纱什么的，操控的精细程度能让人叹为观止，在范围和水量上就比较尴尬了，以至于让露娜很长时间都没能想起，这也可以用来战斗的。

        ·

        时间匆匆而过，露娜从秒倒到能在甚平的手下坚持几分钟，她揉着额角的青紫去接夏莉的路上，才迟钝地意识到，外出的泰格，这次足有一年多没有返回了。

        泰格在外游历，最长也会一年返回一次确认露娜他们的情况，可这次晚了好几个月，是有什么意外耽搁了吗？

        还没等露娜猜想出个一二三，夏莉的身影先迎了过来。

        夏莉这几年的变化，非常大，不是说性格上，而是体型上。

        她一路都快朝着尼普顿王那种巨型人鱼的体型发展了，让露娜欣慰又有点羡慕，都是吃一样的，她甚至还偷偷和阿龙吃鱼肉、海兽肉的加餐，怎么就没长得大只一点呢？

        墨蓝色的大青鲨人鱼小姐现在心情明显不快，她小时候抿唇不语只让人觉得倔强可爱，现在配合着远超普通鱼人的体型和漂亮的面容却能带出一小片低气压。

        露娜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夏莉？”

        夏莉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甚平没告诉你吗？阿龙被赶出国王军了。”

        “……怪不得甚平今天心情不好。”露娜有些头痛，“阿龙又干什么啦？”

        自从阿龙前几年带同伴去鱼人岛周围截杀人类海贼，因为做得太过，被甚平教训一顿带进国王军后，安静了好一阵子，这又怎么了？

        “在乙姬王妃组织移居陆地的签署活动时，抢夺名单还对王妃出言不逊。”夏莉淡淡解释，“他回鱼人街发脾气说要组建什么阿龙海贼团。”

        露娜反应过来，“谁跟着他去了？”

        在夏莉回答前，她自己先笑起来了，“啾和克罗欧比他们一定去了吧？小八回来告诉你的？”

        夏莉点头。

        “没事的，夏莉先回去吧，我去找阿龙他们。”说着，露娜改变了游动的方向。

        到阿龙一以前的基地转了一圈，不见鱼人影，露娜又多走了半条街，果然看见阿龙几个在人鱼腰餐厅，坐在阿龙最喜欢的靠窗位置。

        露娜穿入泡泡，敲了敲玻璃，阿龙不爽地抬头，他经常回来，最多只有几个月没见，还不至于生疏。

        小八两只手往嘴里塞着食物，两只手拉来多余的座椅摆好餐具，还不忘伸出剩下的手隔着玻璃窗和她欢快地打招呼。

        克罗欧比微微点头，而啾直接甩出了一个媚眼，配合他脸上的两团天生的红晕，把露娜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坐下后，阿龙倒是多看了几眼露娜，编成鱼骨辫的深蓝色长发有些脏乱，额头上一块青紫也很显眼。

        “怎么搞的？又找甚平老大打架了？”

        露娜拿起餐叉卷上海草塞进了嘴里，另一只手比了个三。

        阿龙随手戳着眼前的肉排，懒洋洋地搭话，“三招？”

        “……三分钟。”露娜还是有些低落的，“但是甚平没用正拳。”

        甚平虽然和她对打，但下手从来留有很大余地，被她逼迫得紧了，才不慌不忙地回击，至今更是只对她用过寥寥几次正拳。

        阿龙啧了一下，“你也没用你的那种招式吧？”

        露娜应了一声，“阿龙今天没被甚平打吗？搬到陆地上不是挺好的？地方又大，资源又丰富。”

        “你签字了？”阿龙瞟了她一眼，声音里难得没带什么情绪。

        没理会小八和啾暗中使得眼色，露娜不是很在意地回答，“乙姬王妃需要的话就会签吧。”

        阿龙哼了一声，脸色沉下来，“看看那些人类的嘴脸吧，搬到陆地上和人类和平相处？没有意义的，乙姬王妃只是在白费口舌罢了。”

        露娜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个，她是有别的事情想要确认，“你要带小八他们组建什么海贼团吗？”

        “啊。”阿龙抬了抬眼，“做什么？不带你。”

        露娜暗自嘀咕了一句谁要你带啊，之后抬起头对上了阿龙的眼睛，“克罗欧比、啾和小八他们都是鱼人街巡卫队的重要成员，不能让你带走。”

        “哈？”阿龙一脸莫名其妙，“你今天磕坏脑子了吗？你的巡卫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就算加入过，他们也是老子的同伴。”

        小八“扭扭”着说不出话，克罗欧比咳了两声，推了推啾，啾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露娜啊……”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抢走了。”露娜两颊吃得鼓鼓的，咬字还是很清晰，“阿龙要从我这里抢回来才行吧。”

        她咽下食物，眨了眨海蓝色的眼睛，“来打一架，赢了就还给你，输了，阿龙也要加入我这边！”

        靛蓝色鱼人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蹦了蹦，喊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臭小鬼！你这是在挑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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