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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雕鞍锁


坊主所在的房间,比之前阿沐的,要大许多。

        带苏姮来的人只送她到门外,便退下了。她一人入内,绕过香炉,穿过挂画的房间,隔着最后一重水晶帘,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衣,心莫名一颤。

        “坊主,我想问你……”苏姮说着来意,撩开了帘子。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根水晶链子从她手中滑落,叮叮当当,乱成一片,如她的心七上八下。从宝石折射出来的烛光,令她头晕目眩。

        “你饮酒了。”

        苏姮不知道男子是何时起身、走到她身边的,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张月容花貌已近在眼前。

        对方的指尖划过她的眼梢,拂过微红的脸颊,再到嘴角。

        她抬手去拿下他的手,却被反握住,被牵着坐到榻上。

        对方坐到她对面,推给她一个酒盏,苏姮双手拢住这杯子,终于少了几分不安。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蹙起眉:“是水呀……”

        “不然呢?”

        男子又推给她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枚药丸。他道:“一行禅师给你开的药。”

        因着苏姮不敢看男子的眼睛,所以错过了对方微沉的目光。她只觉得对方恢复了往日的温言软语,像故友重逢一般问她道:

        “你一路逛了哪些地方?”

        苏姮服下药丸,继续手握着酒盏。她有点回忆不起来沿途的城镇,答道:“没怎么逛,主要在赶路。”

        “就没有引你注目的风光?”

        “嗯……我画了些画,记录了一些风景。”

        “可以给我看看吗?”

        “好。我明天给陛下看。”

        男子皱了下眉,但苏姮没留意到。

        许是药丸起了作用,头晕目眩减轻了几分,加上对方一直没有提从前的事,苏姮舒了一口气。

        “冬日出行,不冷么?”

        她拿杯子的手被男子拢住,源源不断的暖意向她传来。

        苏姮想抽手,却没有抽开。男子的体温过于舒服,她最终放弃了挣扎,道:“是有些冷。”

        “所以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呢?”

        苏姮的心又提了起来。但对方似乎并不需要她回答,继续问道:“在兴宁待多久了?”

        “呃……”今晚苏姮思维有些迟钝,“二、三个月?”

        “为什么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这人问题好多呀。苏姮有些苦恼。

        她倦意上涌,但还是讲了为兴宁楼作画一事。

        之后的问题好应对多了。对方不再过问她的事,只与她聊王谧之,苏姮放松下来,一一作答。

        她放下了戒心,却没意识到男子一直未松开她的手。

        ……

        “和王十一做朋友很开心?”

        冷不丁地又被问到自己,但苏姮现下轻松极了,想了想:“嗯,王明府是有趣的人。”

        面前男子似乎笑了一下,语义不明道:“是啊,因为他不会向你要求、索要什么。”

        没等苏姮想明白这句话,便听他又道:“你喜欢保持朋友的关系?”

        “嗯……这是让我舒服的关系。”

        “你会给朋友什么?”

        “……信任。”

        “唔,这样啊。”男子点点头,“那你想和我做朋友吗?”

        眼前人眉目如画,笑得如此昳丽与诱惑,态度又十分亲切,苏姮一个“想”字滚过舌尖,却在张嘴的档口哑了声。

        但男子显然看出了她想说什么。他松开了她的手,令她乍然感到一丝寒冷,甚至有一点点失落。

        “成为朋友以后,你就可以今日找我聊天,明日找另一位男子,后日再换一位?”男子敛了笑容,让她有些心悸。

        “苏姮,你怎么这么三心二意啊。”

        轻飘飘的一句指责,她的心却漏跳半拍,接着,听那人继续道:“那日你说无法回应我的感情,叫我不要喜欢你……是不是,如果我说没回应也没关系,你对我,便是另一种态度了?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直是朋友’——你便会接受我?”

        “……”对方的目光清浅又微妙,苏姮不敢答话。

        “苏姮,你不讨厌我碰你,不讨厌我对你亲昵,”男子的眼神落到她的手上,令她想起刚刚他掌心的温度,“但对于我对你的爱,只想逃离。

        “你害怕回应,害怕付出。

        “别人的感情落到你身上,你觉得沉重得不得了,避之不及。”

        苏姮狼狈地侧头,对方却不让她躲,起身站到她面前,对上她的目光。

        苏姮的眼眶红了。

        男子叹息,语气无可奈何:“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是个缺爱的孩子……吝啬地捂紧自己口袋里的糖,却吵着别人要糖吃。

        “可你也不想想,你不给别人糖吃,别人怎么会把糖给你呢?天底下哪有那样占便宜的事?”

        “你就是来骂我的?”苏姮被剖析得心口痛,眼泪将落未落。

        “我千里迢迢来骂你?”男子的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倒宁愿你没心没肺得让我厌、让我恨,也好过你无情却有义,让我如此放不下!”

        苏姮怔忡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泪水流淌下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无助与酸楚:“可……如果我只有一颗糖呢?给了你,我自己有什么?我留给自己什么……”

        男子抚上她的头发,神情渐渐温柔。

        可苏姮的眼泪止不住:“你不觉得你也很小气吗……分明是你在斤斤计较啊……为什么,不能是你先多给我些糖?”

        “可以。”

        男子回答得如此干脆,苏姮一愣,听他继续道:“但我要姮姮预支一些东西。”

        “什么?”

        “我要的,远不止你的信任,我还要你对我负责任。”

        对方的目光过分缱绻,苏姮问道:“怎么负?”

        “嫁给我。”男子凝睇着她,整个人仿佛只仰赖她最后的答复,“我需要你。”

        如苏姮这样的人,你说心疼她、爱她,她都不为所动,得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能反应过来,但你说需要她,她一下子便懂了、上心了,明白该怎么回应了。她需要“被需要”的那种感觉。

        “……好。”

        男子终于得偿所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坐到榻上,揽女子入怀。

        淡雅清逸的合香扑面而来,挟带他的体温,苏姮一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推了他一把。

        男子却不满她的抗拒,执住她推他的手,咬了一口。

        仙姿玉色的郎君满眼深情地望着你,却因你的推拒,神色委屈。你的指节还按在他红唇上。

        这场面,苏姮觉得没人招架得住。

        她放下了手,任由对方抱住她。

        吻落在她的脸上,吮过残留的泪水,辗转到唇角时,却停了下来。她听到男子声音疑惑:

        “姮姮,你脸怎么比之前红了?”

        苏姮撇脸,并不想回答,谁知对方好像为了确认,伸手撩开她脸侧的头发,抚过她的面颊。温热的指尖滑过她的耳畔、下颔,勾起一阵痒意。

        这人真是太可恶了。

        苏姮叫道:“你不要逗我了!脸红是很奇怪的事情吗?我没有被人亲过我没有经验所以我脸红这很奇怪吗?你你你、离我远点,不要勾引我,小心我一个忍不住,把你……”

        男子低头,肩头耸动,似乎是在忍笑。他放下手,上身离苏姮远了点,表情有几分揶揄:“把我什么?”

        苏姮恶向胆边生,支起身,捏过他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其实就是碰了一下。

        她刚要撤开,却被人扣住后脑勺。

        对方眼波潋滟,有点小幽怨:“就这样啊……”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唇挨着唇,苏姮实在没法开口说话。

        男子一下一下轻啄她的唇瓣,在她身体放松、彻底靠入他怀抱的那一刻,撬开了她的牙关。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苏姮双眼失神,红晕从脸颊烧到锁骨,给那处肌肤染上粉色。

        男子亲了亲她的鼻尖,声音有些低:“以后不要忍。

        “你明明就对我有所企图。

        “如果你能忍住,我会很失望啊。”

        苏姮终于喘过气,望着他,用手触碰他的脸,道:“你的脸也会红。还有点烫。”

        “……”男子失笑,拢下她的手,“不要摸我。”

        苏姮不服:“为什么你可以摸我,我却不可以?”

        男子与她坐开了些许,笑容慵懒又有点不怀好意:“现在不行……大婚后,随你摸,如何?”

        “嗯……”苏姮想到了别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回京?”她觉得殷墨一定不能在兴宁久待。

        “明早。”男子把玩着她的手。

        “那……我得在什么时间之前回去?”

        男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与我一起回去。”

        “我的画还没画完。除了《春》,兴宁的夏秋之景我还没见过。”苏姮道。

        “你在京城也可以画,完成后差人送到兴宁。至于夏秋风光,反正你已经有整幅景的画稿了,让王十一给你寄些相关季节的诗作就好……你又不侧重写实。”

        “……”

        男子见她不应声,道:“怎么,刚互诉衷肠就想与我分开了?说好了要负责的……”

        他捏捏她的脸蛋,目露幽怨。

        “……”这人!苏姮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爱捉弄人的性子?

        她顺了他的意:“好吧。但我得与明府说一下……明天来得及吗,还是今晚去说?”

        “我会跟他说的。”

        “哦,行。”

        之后,殷墨讲了些京城的事,包括朝政,以免苏姮回京后不清楚时局,不晓得如何应对——毕竟,等立后的册书下发,定有很多官员夫人拜访她。

        渐渐地,苏姮困倦了。她摇晃摇晃脑袋,想赶出睡意,男子却揽住她道:“你先休息吧。回京路上再与你讲,也来得及。”

        “会耽误你的事吗?”苏姮问。

        “不会。你歇息吧。我会送你回住所。”

        “好。”苏姮放下了心,阖上了眼。

        男子摩挲过她嶙峋的腕骨,轻叹:“为什么当初执意离京?你的身体好不容易养好,怎么反而比病中还消瘦了……”

        “唔……”苏姮迷蒙,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生命诚可贵,美/色/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男子好气又好笑,又不忍责怪她,只抚抚她的背。

        突然,怀中女子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道:“等等,坊主呢?我要赎一个人,一位叫……叫阿沐的歌伎。”

        这下男子彻底气笑了,搂她腰的手收紧了几分,道:“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的。”

        “哦。”左右那位阿沐只想找个良善的主人,殷墨肯定能安排好的。苏姮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

        男子脸上失去了先前聊天时轻松的笑意,心中思绪万千,纷纷扰扰。

        他是在苏姮走了半个月后,才知道此事的。那日他问一行拿药方后,差人送到苏家,却得知了苏姮音信全无的消息。

        苏公战战兢兢地跪到他面前。可当初,苏公说“小女自幼未承庭训家学,亦不通族务及中馈之事”,问是否要加以管教与约束,是他自己说不要拘着她、不必干涉的。

        他能埋怨别人什么呢?

        殷墨的人排查了苏姮在京时有过交流的人,最后查到了桓十三。对方复述了说过的话,还供出了假过所一事。

        这导致他们是从假名查起的。

        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谁知道这位小娘子虽大胆,却也懂得趋利避害,用的一直是真实身份呢?

        直到扬州州治的司户参军那里传来了苏姮申请过所的信息,这才掌握了她的踪迹。

        可这一来一去,找寻她,就耽搁了。

        今日见她进屋,殷墨心下大定的同时,又很生气,气她对旁人没有戒心——怎么一说坊主邀请,她便来了,仆从也不带一个,丝毫不怀疑旁人别有所图。

        他抚摸过她的面庞。女子好像觉得脸上的掌心过于滚烫,不太舒服,侧了侧脸,往他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睡姿。

        殷墨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莞尔。

        一行给的药本就有宁神镇静的功效,所以她才会困倦起来,睡得毫无防备。

        她根本不知道她面对了什么,未来会面对什么。

        今日从见面开始,他步步铺垫,看似没有逼迫,其实每一步都在引导她——让她放下提防,让她心神失守……让她说出他想要的话。

        他曾在父亲面前大言不惭,说让苏姮选择,可实际上,他从头到尾未给她其他选择。

        看似允许她走向姬月,但像她这样从来不会主动的性子,怎么可能主动迈出一步,去做出选择?

        殷墨在苏姮额头落下一吻。

        他在她身上,已失了分寸。他本不该如此行事,可到底还是将她诱哄入怀。

        记得向一行问药的时候,大师看出了什么,对他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陛下应比我清楚。”

        他也明白,对于苏姮,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等她心甘情愿来依赖他。

        可他已被自己的心境逼得掌握不好度,如何装作普通朋友那般与她相处?他要在郁郁不得中,辗转多久?

        苏姮身上总发生意外。他太害怕再有意外。实在等不了了。

        二月有他登基后的第一场春闱,他却等不及省试结果出来,请已退休的晏公暂返朝堂、主持大局,将人选敲定全权交由大臣。

        他提前摆平了朝中对择苏家女为后的反对意见。

        他往前走了九十九步,只等那位女郎伸出手,让他能够牵住她,引她走完最后一步。

        ——苏姮,你不要负我。

        王谧之此时坐在对面屋子里,与殷墨的属下们聊天。

        先前,他虽然觉得,那歌伎既然知道苏姮是自己的朋友,便不敢有过分之举,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怕那歌伎别有用心,便来这边嘱托坊主去关照一下。

        谁知碰到坊主站在屋外。

        “你怎么不进屋?”王谧之道。

        坊主一开始没说话,因他想起:今日午后,屋里人便找上了他,指着王明府与苏小娘子,问他:“这两人近来一直在此处吗?”

        他自然不敢隐瞒,如实回答:“是。”

        空气突然安静了,只有那人一下一下敲折扇的声音,敲得他心神不宁。

        一会儿,阿沐为苏小娘子献上了一枝杏花。

        气氛更压抑了。

        半晌,他听那人道:“今晚借坊主的房间一用。若有其他事,会有人通知你。你先退下吧。”

        “是是是。”他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所以,坊主在纠结能不能告知王明府此事,万一会得罪屋里人呢?

        但到底,与明府的交情占了上峰,他悄声道:“屋里有京里来的大官。”

        王谧之奇了:如果有官员到来,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坊主苦了脸:我一个做生意的,怎么知道实情?

        要不是刚刚被明府叫住,他已经远离这是非之地了。

        这时,对面屋子的门开了,束晖冲王谧之招招手。

        王谧之一下子明白了来人是谁,十分惊奇。

        束晖寒暄道:“十一郎在江南可好?”

        “托殷家的福,一切都好。”

        “……”向来话多的束晖也无语了片刻:不愧是王十一,向来敢说。

        他邀请王谧之进屋。

        王谧之扫过江朔等老面孔,“咦”了一声,问道:“你阿弟束风呢?”

        束晖道:“犯了错,不是主子近侍了。”

        “噢……这样。”王谧之没有多问,只道,“你主子来做什么?”

        “……”

        “怎么几年不见,你和你弟一样寡言了?”王谧之奇道,他又想起自己今晚来此的初衷,“等等,我是来找坊主的……”

        他转身,正要走出门,却被束晖拦住:“十一郎找坊主做什么?”

        “我有位朋友,今晚单独与歌伎见面,有些担心她被……”

        束晖捂脸:“不用了。她现在和主子在一起。”

        王谧之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等等……”

        束晖慢吞吞道:“主子来兴宁,就为了来找她的。”

        王谧之“唰”地张开折扇,遮住自己的震惊之色,等神情平复后,才合拢折扇,敲敲自己脑袋,嘴里念叨:“好哇,我把她当朋友,试图交心,想帮她,她瞒了我多少事……”

        他坐到屋内榻上,还让束晖、江朔等人一起坐下。

        他分了桌上茶水,又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一袋瓜子,给每人分了一把,道:“我们来聊天吧……你主子找她的目的是什么?”

        江朔愣愣捧着瓜子,觉得这画风和自己的侍卫身份不太匹配,但看首领束晖已经直接嗑起来了,便也安心地嗑起瓜子。

        束晖回答了王谧之的问题——反正,立后册书马上就会颁布,大江南北都会知道不是?

        ……

        瓜子壳堆积成了小山。

        屋里正聊得热火朝天,门突然被推开了。

        束晖等人倏地起身,顺手拍掉身上的瓜子壳:“主子。”

        殷墨走进来,示意其中两人去对面屋子守着。

        “臣叩见陛下。”王谧之俯身行了大礼。虽然是多年知交,但界限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开不得,他向来明白。

        “起来吧。”殷墨坐到了榻上,见王谧之起身后一动不动,白了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坐吧……方才不还很自在吗?”

        王谧之笑容讪讪,入了座。其他人退到了屋外。

        “想调回京吗?”殷墨扫了眼对面人朴素的穿着,道。

        王谧之大呼:“可别!臣知道错了!求陛下网开一面!拜托换个责罚方式吧……”

        两人目光对视,同时失笑。

        “就知道你不想回京。”殷墨摇摇头。

        王谧之清理着桌上的瓜子壳,将它们都拢到自己这边,嘴上说着:“陛下对我有什么安排吗?”

        “你五年任期将满,考绩优异,州刺史已上书荐举你,你父亲也流露让你回京的意思。”

        “我不回京。”王谧之十分坚决。

        殷墨想了想,道:“交州阮刺史战时伤重,如今沉疴难治,已难以主持诸项民生事务,最多撑过下一个任期。

        “他手下并无能吏。交州人口不比其他州少,每年上缴的赋税却是最低的,百废待兴。”

        “你想调我去交州?”

        “嗯,苓香郡郡守。”

        “苓香郡?”王谧之喜上眉梢,“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交州荔枝产地之一吗?那感情好哇,我有口福了!”

        “……你脑子里只有吃吗?”殷墨没好气地看了眼那堆瓜子壳,“我是想让你去看看,怎么把交州这特产销往各地。”

        “懂了懂了,先得修好路嘛……”王谧之思忖着,然后一合掌,“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去苓香。到时候给你们寄荔枝啊!”

        “我们?”殷墨挑眉。

        王谧之知道,总会要提到苏姮的事,所以才自己起了话头,道:“其实,女子来这里听曲玩乐,并没什么的……

        “你想想,既然男子可以妻妾成群、可以出门消遣,为什么女子不行?何况苏小娘子还未婚。”

        对面飞来的目光凉飕飕的,王谧之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止住了话语。

        “不错。确实。”

        好友的神情不辨喜怒,语气倒还温和,王谧之松了一口气,听对方继续道:

        “话说京中,因为彼此筹码包括家世相当,那样的夫妇不少。男子蓄姬妾,妇人也留小侍,若女方怀了人,丈夫同样会帮忙遮掩……”

        王谧之点点头,想起来,其实他对婚姻的放弃,是从对它的失望开始的,再是发觉单身的好处。

        十六七岁时,他偶然发现,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他那看起来恩爱不疑的季父与婶母,私/底下各玩各的。他们貌合神离,婚姻关系名存实亡,不过是两大世家联络的象征之一。

        从此,他开始质疑那一纸婚书的效力。

        管它上面辞藻优美、情感丰沛,都与真实的那两个人无关——比翼连枝的,不会凭它更情投意合;同床异梦的,也不会凭它消磨些许龃龉。

        那不过是一张废纸,完全挡不住人性龌/龊的一面,甚至会助长某些丑恶,令一方受罪。

        真正维持一段关系、联结双方的,不过是利益。

        他从回忆中回神,听好友道:

        “可我不会那样,她也不该那般。”

        “可你们还没结婚嘛,你管这么多干嘛?”眼见一个折扇冲自己掷过来,王谧之护住自己的脑袋,“你以前不也跟着我逛歌楼?”

        “我接受歌伎的示好了吗?我府中蓄美婢了吗?”

        “咳咳,”王谧之有些猜到之前发生什么事了,“苏小娘子还小嘛……”

        苏姮与他们差六岁,在王谧之眼里,她就像家中妹妹一样。

        他继续道:“你得让她见识诱惑是什么样子的,她才能学着拒绝。”

        殷墨再次给他一记白眼:“你提醒我了——这个麻烦是你惹出来的,那就送给你了。钱我已经付了,人你带走。”

        “什么?……别。”王谧之哭丧着脸,“你让我贫穷的生活雪上加霜!再说,那人又不想待我这儿……”

        殷墨不理他。

        王谧之知道,这人决定的事,向来不容改变。他被迫接受现实,说起另一件事:“我的调任通知什么时候会下来?兴宁楼的布置还需要大半年……”

        这话也不知道戳中了对方什么点,以至于他再次承受眼刀,导致后面对方提的要求,他全部都“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第二天,苏姮是在陌生的房间醒来的,身上只有一套里衣——是她从未穿过的细绢材质。

        她慌了一下,在整间屋里走了一圈,然后发现桌案上的茶具上有客栈的标识——原来是她曾住过的长庆客栈。

        她镇静下来。

        叩门声传来,再是殷墨的声音:“姮姮,你起了吗?”

        苏姮松了一口气,打开门,男子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就算听出是我,也不能就这么开门呀。”

        他进屋,身后跟着端着洗漱梳妆用品与衣物的两位女子。

        她们低眉顺眼,向苏姮行礼后道:“婢子奉陛下之命来服侍女郎。”

        苏姮明白了,她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她叫她们起来,问她们名字。

        “婢子晞露。”

        “婢子晞霜。”

        殷墨道:“这两人就给你了。昨晚便是她们服侍你的。”

        “好的。”

        “那我在楼下等你。”

        苏姮拉住他的袖子,问:“昨晚不是说好,送我回我的住所的吗?”

        “你确定你那地方能住人?杂草长得……可比你茁壮多了。”

        “噗。”

        “还笑,还笑。”对方低头看她,却扫到了她裤腿下方露出的一截疤痕,“这伤是怎么回事?”

        “呃……”苏姮还在回想,却发觉自己的一只脚踝被人攥住了——男子矮下身,在查看那道伤痕。

        晞露、晞霜惊惧地跪下,只有苏姮一人站在。

        男子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肌肤,她忍不住退了半步,回答道:“刚租下院子、打扫的时候,被放盆栽的架子砸了。”

        “你啊。”

        苏姮看不见男子眼中失了笑意,她只觉得被注视得有些焦灼,出声道:“那我先洗漱了?”

        男子站起身,目光稍沉。

        当初用了那么多珍贵药材,才使得她的身体完好无损,可她本人,却不看顾好自己。

        但在下人们面前,他到底没对她说重话,只离开了房间。

        殷墨与苏姮离开兴宁的时候,王谧之在城门口与他们道别。

        苏姮微微探身马车的窗外,道:“我会尽心完成四时图,然后叫人送过来的。”

        “我会收集诗作给你寄过去。”王谧之心道对方有良心,没说什么“多谢明府连日来的款待”这种生分的话,还是能领会他人的好意的。

        他视线扫过车上距离亲近的这两人,玩笑道:“欸,之前你还装作和陛下不熟呢……让我好猜。”

        “……”苏姮接收到殷墨不冷不热的一瞥,认错态度良好,“我错了。”

        王谧之刚说完那句话,便见好友从揽苏姮肩膀的姿势变成了扣住她的肩膀,觉得自己坑了苏姮一把,现在救场道:

        “想来你觉得我是外人,不方便与我说你们的事。”

        顶着殷墨似笑非笑的眼神,苏姮没敢吱声。

        王谧之看向殷墨:“你当初不也不告诉我那几天在陪谁?还说是来兴宁看我……居心叵测啊居心叵测。”

        他转转扇子。

        他并非想打听这两人的过往。昨日虽与束晖聊到几句,但束晖毕竟是好友的心腹,能说会道,不该讲的却一句都不会提。

        只不过,从当下的结果往前推,便一眼看出好友先前行事的目的了。

        “那是因为你什么也没猜出来。”殷墨道,“但凡你知晓一二,我便和你说了。我也不至于找这位小娘子这么久。”

        苏姮被点名,瞬间觉得肩上沉重起来了。

        “唔,那得怪当时许先生没给我提示嘛。”王谧之赶紧推锅。

        “行了,”殷墨不再与好友贫嘴,“我们得出发了。”

        “再会。”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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