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往生堂横滨分堂（14）

武装侦探社调查员太宰治，最近正因为赊账不成，在往生堂无薪打工偿债。

        此即是他所谓的“兼职”。

        往生堂，明面上是一家葬仪公司，而且确实做得很不错——全程包揽，还能让各方都满意的，横滨仅此一家，它的名声也正逐渐远播，在整个关东地区的市场都有了名气。

        胡桃做正经丧葬的时候并不会带着太宰治这个临时工，但这也完全不妨碍他自己跟上去，或者背地里偷偷调查。

        乍一看，胡桃做生意是很有目的性的。她的“战绩”除了涩泽荣一这样举国闻名的大实业家，也涵盖许多繁华地带的新贵富豪、京都地区的老派家族，二者互相看不起，但贵人大抵都更重视身后事，也更迷信风水神怪一类事物，胡桃这样年轻过分的少女堂主，周旋其中竟也如鱼得水，接连几单大生意谈下来，往生堂的名头便也迅速打出去了。

        “要的就是名声啊。”

        胡桃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放下手中通完新关卡的游戏机，探出身子去够小几上的罐头。

        她今天没穿那身看起来十分讲究的制式服装，而是更休闲的衣服，内搭白衬衫，酒红色卫衣下摆扎进拼接百褶短裙里，标志性的六角帽也换成更活泼的鸭舌帽，唯一不变的就是帽上的梅花枝了。

        虽然她将太宰治的住处评价为“毫无生活气的出租屋”，但自己来得还挺勤快，比起市面上花样繁多的新机型，胡桃更青睐这样现在只能在二手市场才淘得到的旧版机，当然，蹭太宰家的不用花钱也是一大原因。

        “我要赚钱嘛，钱总是不嫌多的。”

        她的商业头脑很好，只是业务特殊，组合起来便怪异，又对拓展生意热忱到近乎焦灼，分明，最不愁客源的反而正是丧葬行业才对。

        “用来做什么？钱生钱，利滚利，继续做大？”太宰治随口问。

        “那倒是没必要。”胡桃想了想，“赚够了，我就去周游世界，没钱了再回来赚。”

        “蟹肉罐头……你给我推荐的螃蟹菜，就是这种吗？”她嫌弃着撬开拉环，“太没诚意了吧。”

        “螃蟹料理还是秋冬最好，现在就只能靠罐头解一解思念之苦啦。”没诚意的太宰治翻看着旅游杂志。

        “胡说，螃蟹一年四季都有吧。”胡桃反驳完，又高举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惊呼，“我的指甲油都掉了！”

        身价水涨船高的往生堂瞧着规格颇为不俗，却算不得什么高档品牌，对客人来者不拒，胡桃也经常在贫民窟、镭钵街闲逛，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简易的丧葬服务，若还是付不起价钱，当个劳役也能抵账，相比被扔到乱葬岗里，往生堂提供的葬仪完整而肃穆，便是穷苦人，也大多愿意为此满足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在这种时候，她虽然确实拓展了生意，却似乎又不在意赚了多少钱，只想把丧事做完。

        “我毕竟还是很认真对待我的工作的。”

        旁观时，太宰治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他见过胡桃为古板到腐朽的京都老古董办葬仪，持续数天，规矩繁多，器具制式严格，有些甚至古老到只能从古籍边角里找到依据；也见过她为贫民窟里无亲无故、无人认领的流浪汉举行火葬，仪式道具就地取材、极为简陋。

        普通的市民也好，穷凶极恶的黑手党分子也好。

        不论是死者身份贵贱、年龄几何，她都会褪去平日里嘻哈玩乐的笑脸，端凝沉静，一视同仁地严正以待。

        而他则因此察觉到一个堪称荒诞的事实。

        她确实喜爱着这份工作。

        不过，太宰治真正的兼职并非殡仪事务，而是一些足以动摇常人世界观的存在。

        算上老板，这项暗地工作也只有员工两名，不仅名气低微，少有人上门，大多时候更是在做无偿义工。

        “拜托啦，真的不来吗？”胡桃扒着沙发背，眼神灼热到仿佛要将他盯穿，“付工钱的那种！”

        “还要我回答几次？”太宰治不为所动，拒绝得很果断，“不·要。”

        葬仪屋在影视文学作品里会带点神秘色彩是没错，但往生堂做的几乎是在和阴阳师抢饭碗，就有些离谱了。

        太宰治此前从未看见过鬼魂，偷摸着看了胡桃做一场法事反而觉醒了“阴阳眼”、“灵视”这样的东西，对此，专业人士胡堂主解说为，“阴时阴刻，你又是个阴气重的，这不就天时地利人和了嘛！”

        好在鬼怪与活人是能凭肉眼分辨出来的，前者要么奇形怪状，要么半透明，他还不曾做出过在旁人眼里跟空气交流的诡异事。

        ——不过借此吓唬了国木田独步倒是真的。

        安魂除灵之类的事情，基本是胡桃说什么，太宰治就照做什么，更具体的她从不解释，只能靠他旁敲侧击地问，偏生这种时候，脑回路往往跟普通人相差甚远的少女变得格外敏锐，只会说些真假难辨的鬼话，或者干脆直言回绝，分明对人亲切热心，却切切实实守口如瓶。

        “要我长期帮你做事，却不肯满足我小小的好奇心，你的诚意也少得可怜嘛。”

        太宰治抬头，扫了一眼沙发上毫无坐相的女孩子。

        “欸——蟹肉罐头也好好吃完了？”

        “我发现，罐头食品也别有一番风味。”胡桃举着塑料小勺，一脸严肃地发表意见，如果不是唇边还沾着酱汁，想来应该更有气势。

        “但是秋冬旺季你也别忘了带我吃正宗螃蟹料理哦！”

        “那是当然。”太宰治对自己的品味相当自满。

        他翻过一页杂志。

        “话说回来，你还想要滑滑梯吗？”

        胡桃的声音夹杂在吵吵嚷嚷的游戏音效里：“想啊。”

        “现在是滑雪季末期了，正值黄金周，价格要高一些，五月就只有几条人工雪道，不出国的话，天然滑雪场只能等今年冬天了。”太宰治将旅游杂志倒转给她看，“你是初心者吗？人工雪道并不适合新手哦。”

        胡桃扔下游戏机，无视gameover的失败提示音，几乎是扑到杂志里的雪场照片面前，心花怒放：“去呀，当然去！这个时节有雪就已经很好了，在哪里？我现在就订票！”

        太宰治的指尖点了点几个提供人工雪道的滑雪场，再次提醒她：“这些都是冬季的图，现在已经没什么雪景了。”

        胡桃比对着地图：“总得让我试一试嘛，要是不好玩，冬天再去一次咯。”

        她的脸本来埋进纸册里，忽然上移，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你滑过雪吗？”

        “我看过很多次雪，”太宰治顿了顿，“滑雪……还从没试过。”

        五月初的黄金周，胡桃和太宰治乘坐新干线去长野市游玩。

        胡桃年纪轻轻，腰缠万贯，虽然不轻易放薪，但一旦给了就很阔绰，太宰那具还没机会使用的棺柩用料很是昂贵，自然，这当中有他全权交给胡桃处理、以至于她借此谋私，狠坑他一笔来赚免费劳务的关系，不过太宰还没帮工多少次，他的工钱就快抵得上欠款了，再要一两回他便能从她手下重获自由。

        如果玩乐非要寻个由头，这次可以写“庆祝太宰治即将解放”之类的。

        积雪消融，山体裸露，雪道大多都已关闭，只剩下用特殊手段留存下来的人工雪道，公路一样的灰白色，观感并不佳。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初心者，比起曾经在电话里信口开河幻想过的优雅身姿，真正面对雪场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坐雪橇从山顶滑下。

        便是天气回暖，高处也山风凛冽，然而这项娱乐毕竟比公园的卡通象滑梯要刺激太多，胡桃脸冻得通红，乐此不疲玩了许久，雪橇租赁到期后还要续费，再后来甚至跃跃欲试地租了滑雪板和滑雪杖，学习自由式滑雪。

        她有体术的底子，肢体协调性又极高，很快便能脱离旁人引导，摔倒都不曾有过，进度迅猛到教练也深觉惊艳，动了邀请她进行专业训练的心思。

        太宰治没有奉陪到底，玩累了就泡在休息厅里无所事事地按着手机，入夜以后人流渐稀，他又躲在偏僻的角落，身边除了随身行李，只有一只探头探脑的怨灵。

        怨灵张牙舞爪，嘶声嚎叫，他面不改色，从胡桃的登山包侧边口袋里摸出一把桃木牌扔过去，精准命中怨灵大张的嘴，将它的头钉在另一面椅子上。

        耳边清静了，太宰治看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又“啪”地合上翻盖。

        他一只手带着厚厚的防寒手套，手指灵活性大打折扣，动作笨拙地拿起身侧压在《完全自杀手册》下的、封存完好的文件袋，取出里面薄薄的纸张。

        黯淡的光线照出其内的文字。

        ——这是属于横滨某所市立高中的学生、绫濑胡桃（ayasekurumi）的档案。

        青年粗略地浏览一遍，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而后慢条斯理地伸出裸露在空气里的另一只手，亲自触碰那几页纸。

        墨迹似被水浸透，分崩离析，纸面又像被火点燃，透明的火势自接触点迅速蔓延，将档案悉数吞没，余烬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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