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归来

冬日暖阳下的金陵城中，荣国公府的大门外停了一顶青呢轿子，一辆蓝色围幔的马车。

        这荣国府是城中出名煊赫的勋贵人家，虽然大门不开，隔着围墙望去，楼阁峥嵘，草木氤氲，好一派富丽滋养的气象。

        那马车停了就不再行，有些青衣短打的仆从纷纷上来，将车上物件箱笼卸下，搬运入府。那轿子却只略住了住，依然悠悠地抬进了西角门。

        因是冬季，轿帘压得甚是严实，在下面跟着前行的一干家人，谁也看不到轿中人的一点身影。

        林黛玉坐在轿中，听着轿杠单调的吱呀声，也不必向外张望，单凭推测，便知道已经进了府，拐过一道弯，再前行就是垂花门，两侧是抄手游廊。等进了垂花门，走过穿堂，后面便是府上正堂大厅了。

        她的外祖母，荣国夫人史氏太君，就在那里等待着她。

        想到此处，年方七岁的林黛玉面上掠过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端庄沉稳。

        是了，这座她住了将近十年的高门深宅，最终她花信般的青春岁月也凋谢于此！如今她又已归来！

        但这一次，她是断不会再让自己如上一世那般委屈的。

        ※

        轿子停了下来。

        林黛玉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轿，果然眼前看到的正是垂花门。

        二郎担山的形制，两边垂莲头漆红描金，在阳光下甚是鲜艳可人。然而林黛玉这才想起，她对这座通往正院的垂花门，实在已无半点印象。

        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在这府里住着时，一直深居内院，何尝有出来的机会！

        就算后来搬了大观园内，也不过换了个笼子，和那挂在廊下的鹩哥，也没有多大分别。

        她刚进府时年幼，又兼体弱多病，平日里只爱窝在自己房中读书，闲来在花园各处走走就罢了。她只道这世上的大家闺秀，过的都是这般日子，如今想想，却觉出蹊跷来。

        别的不说，这京中显贵人家何止数十户，平日里女眷相互来往也该有的。可她在荣国府一住十年，所见的最多只是薛宝钗、史湘云这些本府亲戚家的女孩儿罢了。

        究竟是因为她身子不好，每每错过了，还是，这府中的人压根不想让她与外面的人交往？

        这般想着，林黛玉便觉得头顶的日光分外刺目起来。

        身旁的丫鬟雪雁忙着扶住了她，惊道：“姑娘，可是觉得不好么？”

        这么一开口，周围的丫鬟婆子也都拥上来，长一句短一句地发问，好不热闹。

        记得上一世，林黛玉刚进府来的时候，满心都是战战兢兢，只道外祖家是权贵，规矩大如天，生怕行差踏错，惹人耻笑。如今看来，却是些小孩子无谓的想头。

        旁人，尤其是这府里的人是否尊重她，看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府中真正能主事的人的态度。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看旁人的脸色！

        林黛玉因而淡淡一笑，顺势把身子往雪雁那边倚了几分，低着声音道：“不妨事，想是有些累了，勾起病根儿来。我还撑得住，快进去拜见外祖母是正经。”

        她这次离家，身边只带了雪雁和一位王嬷嬷，周围侍候的多是本府的家人。众人听她嗓音柔弱，果然是有不足之症的意思，况且言语甚为有礼，连忙加了几倍小心，簇拥着她进了正堂。

        一路行来尽是雕梁画壁，极致的华丽，黛玉却知这些与自己无关，懒得张望，只在那银发的老太太出现在面前时，微微一顿。

        这是她的外祖母，和她有扯不断的血缘。在上一世最后的日子里，林黛玉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却从没怨到过这位老太太的身上。

        这时见史太君眼含泪光，面带慈祥，忍不住心中悲恸，扑入外祖母怀中，祖孙二人都是一阵放声。

        在史太君而言，不惟痛惜小女儿贾敏青春夭折，更怜外孙女幼年丧母，而在黛玉，却是唤起了始自十年前、却无时无刻不曾淡去的心痛。

        她七岁慈母见背，十岁上父亲继而亡故，从此寄居荣国公贾府，茕茕孑立，这其中的凄凉苦楚，又有谁真正体谅过？

        然而一想到此处，转念便想起父亲林海过世后，一应家产都搬进了贾府。虽说贾府并不曾苛待自己，使费皆比着姊妹们，但那些田产地契，并许多金银玉器之类，却再也没见过踪影。

        她那时脸皮儿薄，且是寄人篱下多加小心，也不敢问，只当是老太太替自己收着。但后来老太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满府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人提起此事，她才隐隐觉得不对。

        贾府里寅吃卯粮尽人皆知，渐渐的日常用度减省起来，连她这边也变得拮据，只有梨香院住的薛姨妈和宝钗母女还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她那时便明白，府里要把主意打到宝钗和薛家的头上了。至于她林黛玉，则不过是个已经榨干了油水，可以随手抛弃的孤女而已。

        这阖府上下，谁在乎过她的死活？

        黛玉伏身在史太君的怀里，听着身周众人随她们悲伤涕泣，眼泪却顿时收了回去。

        无论是为了她母亲，还是她，这些人，又能有几分真心！

        既然如此，她何必当着这些人的面落泪！

        不！林黛玉想，她上一世已经哭得够多了，这一世的眼泪，她只留给自己。

        她不会再流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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