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沧海复桑田
舒泩呆呆地想，是他听错了吗，他怎么会在他的宅子里听见七娘的声音。
但门外又传来声音，是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书生，是我扰你安睡了吗？那我过些……”
话未说完，舒泩截了她的话，“没，七娘，我清醒得很，你且等会，无需再折腾，让杨义带你去正厅坐着，我即刻便来。”
他匆匆穿上衣裤，洗漱一番，邀有狐七一起吃饭。
有狐七确是没吃，她这么多年，过得懒懒散散，只是偶有兴趣才会进食，至于早食，上一次吃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反正她不需要靠进食来维持生机，食物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兴趣爱好。
如今舒泩邀她，她便顺着他的意，毕竟前前日方才隐秘地拒绝了他时常来寻她的请求，今日却主动上门，有求而来，还是客随主意好些。
桌上摆着两盏红糖煮蛋，两碗煮的软糯的青菜肉丝粥，配着南方爽口的酱菜，有狐七坐在桌子旁，对面是舒泩。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很远的从前，那时候，舒泩的母亲舒陈氏就喜欢这样给舒泩准备早食，糖水煮蛋，青菜肉丝粥，梅地有名的小菜，她那时时常眼巴巴地望着他吃，实在嘴馋也会让他分一些给她。
她讷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任自己沉浸在数千年的记忆里。
这数千年过去，她早就忘却了舒陈氏的面庞，她早就忘了舒泩与她一同吃早食的模样，可今日一同，这些记忆却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眼前。
温和却又满含期待的目光，对她无比喜爱的眼神，以及最后那次……愧疚至极又无言以对地苦涩。
只与他相对片刻，就已牵起了那么多她以为无足轻重的过往记忆。
她与舒泩对视一眼。
舒泩正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看他，他眼神依旧温柔，但却收敛了起来。
但有狐七没有注意这些，她只是忽然开口，“阿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你的早食，还是这些。那么多年前，伯母为你准备早食的样子，我居然还没有忘却。”
她继续说，“我已经记不清你母亲的样子了，但我看到这些，想起她，想起你，居然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
舒泩听着她的话，一时不敢说话，就怕什么时候踩了雷，只静静地听着。
只听到有狐七继续说，“阿泩，为什么我还记着呢？我不明白，我明明早就记不清这些了……”
她用她温柔又迷惑的眼凝着他，一副迷惘又柔媚的样子。
他喉口一涩，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也同样回望予有狐七，回答道，“七娘，你想的，只是你以为的。你没有忘却的，它只是藏起来了，你遇到同样的情景时，它就被勾起了。”
所以你这般拒绝我，所以你不愿宽恕我。
因为你还记得。
有狐七略一思索，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但并未明白他的深意。
她不是爱纠结的性子，便握起竹筷，端起漂亮的瓷碗，不声不响吃起早食来。
许久不吃早食，也别有风味。
有狐七吮了吮筷子上蘸的糖水，微微眯了眯眼睛。
舒泩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现在的小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的小姑娘，现在还喜欢喝糖水。
有狐七被勾起了点食欲，却已经喝完了，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但想起对面坐着的是舒泩，她微微收敛了脸上的过分不舍。
舒泩坐在她对面，看见她嘴边残留的些许糖水渍，强迫自己止住想要帮她拭去的欲望，只是笑着看她，“七娘，你今日这个时辰都未吃早食，是不是时常不吃早食？”
有狐七眼里微微一闪，倒是从善如流地承认了，“书生，你倒是知我。”眼里浅浅一层温柔铺在表面。
舒泩看着她，发出一次试探，“七娘，倘若你喜爱，我们又离得不远，你可每日都来我这里吃早食。”
有狐七面上依旧带着笑，柔柔的，妩媚的，眼角的泪痣显得她更加风情万种。
而风情万种的美人，拒绝起人来，也依旧是美得让人心醉，“书生，你我都明白，如你如我，实是没必要每日都进食的。”
她心想着，毕竟等会儿还是有求于人，还是得给些许面子，不能像上次那般拒绝。
舒泩叹了口气，但望着她的眼神依旧温柔。
然后敲了敲桌子，杨义推开门，端进来几盘糕点点心。
有狐七看着这些漂亮的点心，食欲倒是不浓厚，但每一块都拈起来吃了一小口。
也不怕教舒泩知道她贪食，舒泩以往早见惯她一般不吃，吃了便贪食的样子。
舒泩不觉，眼神宠溺地看着有狐七，看她略有些走神地咬着糕点的样子。
他真想用在西洋买的相机，把她这可爱的模样给留下来。
可他怕有狐七觉得被冒犯了，又不理他了，只能按捺下心下这想念。
有狐七吃着糕点，走神够了，才想起来，她这次来，是有求于舒泩的，被他这么一打岔，都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吃完手上这块点心，稍稍坐直，同舒泩说，“舒泩，我这次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要你帮我一帮。”
她正色看着舒泩，带着承诺般的语气，“舒泩，我这几十年，在邺民建立之前，就不怎么在红尘世俗中行走了。但就算我不理俗世，我也知晓，近些年，时局紧张，尤是旧都金陵。但我有族人陷于金陵，此次我务必前往金陵一趟，我知晓你经营千年，消息必比我灵通太多，我想要从你这里换取近年来金陵的消息，保我能带着我的族人安然无恙归来。”
舒泩定定地看着她，心里狂喜蔓延而来。
但也带着些许刺痛，她说，‘换取’。
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居然同他说‘换取’。
竟是生疏至此。
他不语，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只见她继续说，“舒泩，只要我的族人安然无恙，我可帮你达成所有我所能做到之事，或者我拥有的任一一物。”
他心思稍有飘摇，便听见有狐七说，“你是知我的，我能为你达成许多事，你大可提出你所求。”
舒泩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其实有狐七做这样的交换是没错的，毕竟他们早就如斯疏离。但他心里其实是，尚未接受这种落差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有狐七倒是不觉有异，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不是她自恃美貌，而是与她容貌骨相能相较者，就是她这数千年都未尝见得。
她早就惯见此事，并在数年的磨砺中，在此中细细琢磨，知晓在之中刀锋利刃，避开所有晏晏笑语下的缕缕毒液，不沾丝缕尘埃。
她惯于此道。
于是同他继续说道，“你我千年旧识，你知我，我也知你。所以，书生，我就不同你说道那些并不实在的拉扯追逐。你惯是不会说荒唐价的人，那我便直说我所求。我只需你告知我金陵的你所知的消息，如此容我护那名族人平安归来。你尽可说说你的条件。”
她并没有露出她那无往不利的风情万种的笑，只是眼神诚恳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说着。
舒泩想，七娘真是狡诈。
她真知他，知道这种带着亲近的，对他不疏离的样子最能叫他为她所动。
他几乎要沦陷在她的温声细语里了。
他几近被她这般诚恳的样子给迷魅到了。
这时，外头传来周淮的声音，由远至近，急促得很，“舒兄？你考虑好了吗？我昨晚再三思虑，还是期望你能够同我去一趟金陵，虽说近来风声紧，你也确是在南平脱不开身来，但金陵那边……”
话语在他推开门那一刻戛然而止。
身后杨义小跑着跟上来，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自己主家，才同周淮说，“周先生，我们主家真的在招待客人，不让任何人进来，我真的没有糊弄您……”
还没说完，话就被舒泩打断，“杨义，带他出去……”说完狠狠地瞪了一眼周淮。
周淮歉意地向有狐七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有狐七看着舒泩，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舒泩深深地看着她，目上浮起思虑，没多久，他才开口，似是做了决定，“七娘，你一人前去，还有周淮他那边，我有些不放心，我与你们一同去吧。”
有狐七没说话，只是目带疑惑与些微审视地看着他。
这确是太巧了些。
便听见舒泩说，“不过我确是有些分身乏术，但我曾经在金陵经营过一段时间，金陵那边虽是留了不少人，但总归是有着距离，消息不够灵通，那边的人一般都只认我，传过去的消息还是慢了……再加上，七娘……我是希望我能帮到你的……”
舒泩看着她，“邺民正在拿金陵那边开刀，那边时局太不安稳，我还是同你们一起去，方便随机应变。”
有狐七弯起唇，同他道谢，“书生，你这般为我着想，我倒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如此，便是交易成功？”
她似笑非笑地凝着他。
舒泩心下明白，既然她给出了允诺，这便是放下了怀疑。
他心下一松，虽说心上早想了十个二十个要求，但时机不对，他只好作思索状，同有狐七说，“自然是成了的，你这允诺我尚未想好，但七娘，与你一同去金陵本就是顺路之事，无需……”
有狐七止住了他的话，“舒泩，你须知，千年前是千年前，现在是现在。现今风声紧迫，消息本就是最值钱的东西，我怎可吃你的白食……”
舒泩这一试探，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只能颔首以应。
有狐七看着他的反应，心下最后一丝疑虑放下了。
两人谈妥后，还不及吃午饭的时间，舒泩也没什么理由将她留下来。有狐七便与舒泩辞别。
舒泩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想着，时间过得太慢了些，要是能留七娘一同吃饭，那可多好。
待有狐七出了他的视野，他转身回房，嘴角才溢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七娘，这一次的谈判，还是我赢了啊。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沧海桑田，我再不会是那般的人了。
你还是棋差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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