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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结


这几日生意很好,闲鱼上不缺人买,晏清一天可以画四到五幅。

        他把攒下来的钱存进网上银行,每天还能拿几分利息。

        虽然辛苦,但晏清乐此不疲,尤其是看到顾客的反馈时,他便觉得辛苦没有白费。

        从前几日开始,有一个账号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作画,有时候画画风景,有时候画画人,风景各式各样,山河湖海、城市村落,但人却有规律,几乎都是足球运动员。

        最令晏清迷惑的是这账号的名字。

        梅西亲传入室学徒。

        这和自己的昵称有异曲同工之处……

        晏清没多想,只按部就班地根据他的要求来画,不过对方和其他顾客不同,其他人是收到画作再付款,这人提完要求就要先给钱。

        晏清让他不要先给,但对方不听,晏清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给,自己先不收,等对方确认收到画后再点击收款。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对方连续来了一周,这让晏清诧异,也让他小有满足,看来真的有人欣赏自己的成果。

        三月底的鹿城迎来了回南天,天气不过晴朗了一瞬,云便又有了情绪。

        江岸的礁石被水没过,涟漪推着垂落的叶芽,使枝条也有了攲斜。雨滴溅在窗沿,聚拢于大小不一的坑凼,模糊了屋内人向外看的世界。

        晏清转头看向起雾的窗户,自言自语:“又下雨了。”

        晏清喜欢晴天,尤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雨天似乎总是能带来不好的东西,比如旧疾。

        天一凉,身子受寒,四肢就痛,痛起来虽不是没完没了,但每一次都彻心彻骨。

        于是他加快了作画速度,争取在发病前交稿。

        事与愿违,他还没画几笔,左腿开始隐隐作痛。

        晏清迅速抽出桌上的曲/马/多止痛药,没来得及接水便吞咽了两颗。

        还能忍住,还能再撑一会儿。

        耀眼的白炽灯将晏清的影子投在画板上,他企图全神贯注于创作中,但这好像有点难度。

        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霎时间一痉挛,手腕一颤,铅笔向外划出一道。

        晏清一慌,急忙拿橡皮擦去,笔还没握稳,右手便开始抖了。

        疼痛加剧,从下肢到脊柱,两腿像插满了钉子,在螺丝刀的旋转下向内深深扎去。

        晏清咬牙,憋着一口气,没有吐出,好似缺氧就能减轻痛感,他左手按住右手,继续下笔填充。

        突然,一滴红色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晏清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一张卫生纸递到了面前,临床的奶奶站在床边,满眼担忧,她用纸轻轻擦试着晏清的鼻尖与人中,生怕弄疼他。

        晏清木讷地仰头,擦完之后,他看到了纸上的血。

        原来是流鼻血了。

        不只是鼻腔,喉咙里也溢出血腥味儿。

        晏清立马跳下床,还没站稳就摔趴在地,脚踝是酸的,膝盖是酥的,骨头像是被虫子蛀空。

        他吃力地扶床,连滚带爬地冲进厕所,反锁上门,扒着马桶吐了口血。

        血丝挂在嘴角,晏清来不及擦,滔天的痛意如潮水袭来。

        他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全身缩成一团,每一寸筋骨都宛如被钝刀镂剔,他发不出声,喘不来气,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

        晏清又吐了口血,血液混着口水喷溅一地。

        临床奶奶按了护士铃,温怡火急火燎地冲入病房,她按下厕所的门把手,意识到门被反锁,便敲门大喊:“晏清!晏清!把门打开!”

        言语像波纹,随着荡漾逐渐模糊,晏清只是隐约听见。

        不只是耳朵,眼前也有了重影,天旋地转,所有物品都在舞动。

        “晏清!是不是病又犯了?你平躺,不要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晏清听从她的指示,尽可能放松全身,可疼痛仍像锤子般击打身体,锥心刺骨。

        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

        也不知是止痛片的药效起劲了,还是温怡的辅佐有了用,痛觉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后,慢慢减弱了,耳朵逐渐清晰,眼睛也恢复明亮。

        待到完全清醒后,晏清出了一身的汗,他静静看着天花板,身子依旧没有力气。

        晏清心中一阵悸动,这次的症状比以往更加强烈,甚至还会呕血。

        “温怡姐姐,我没事了。”

        温怡终于松了口气:“先别起来,等有力气了再回床上,今天就别画画了,早点休息,一会儿晚饭我帮你买好送过来。”

        “好,麻烦你了。”晏清说。

        他喘了几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那名昵称为梅西亲传入室学徒的闲鱼用户发了条消息。

        “对不起啊,你的画作我今天交不了稿了,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退款。”

        就这么发出去了,未免有些失落,因此他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要不你再稍微等等,我保证明天一定给你!”

        对方没有回复。

        晏清收回手机,慢慢抬起胳膊,从地上艰难爬起,他用纸沾了水,一点一点擦去地上的血。

        他回到了床上,钻进被窝里,想好好躺一会儿。

        没过多久,温怡买好了晚饭,她提着一袋清江三鲜面,放在了晏清的床头:“这面要趁热吃,凉了容易伤胃。”

        晏清从床上坐起:“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把钱转给你,谢谢温怡姐姐。”

        “不用,是你项戎哥哥买的。”温怡安抚道。

        晏清一惊:“项戎哥哥来医院了?”

        “是啊,江策陪他一起来的,”温怡不解,“他没给你说吗?”

        晏清摇了摇头。

        “可能他不想让你知道吧,”温怡说,“项戎那人就这样,什么事都喜欢自己硬扛。”

        晏清听得一头雾水:“项戎哥哥怎么了?”

        “他被江策逼着来医院看心理医生了。”

        心理医生?

        晏清更是云里雾里:“项戎哥哥心理有问题?”

        温怡帮他把面铺在碗里:“不太清楚,听江策说是有个心结一直没打开,工作都干不下去了。”

        晏清只知道项戎不想干了,却没想到原因竟是如此。

        沉思了片刻,问:“既然这面是项戎哥哥买的,他不会已经知道我住院了吧。”

        “那倒没有,他以为你在护士台呢,只是让我把面带给你,”温怡取出一次性筷子,递给晏清,“你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面都坨了,我还要照顾其他房的病人,得先走了。”

        说着,温怡刚要转身,晏清在后喊了一声:“温怡姐姐!”

        温怡止步,回过头。

        晏清轻声说:“你知道心理科室在几栋几层吗?”

        这顿饭吃得没心情,三下五除二解决后,晏清脱去病服,换成了自己的毛衣,他从住院部来到门诊部,从肿瘤科走至心理科,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一间还未下班的心理诊室门口瞧见了江策。

        “江策哥哥!”他老远喊了一声,喊完才觉得声音大了些,立马捂住了嘴。

        江策一回头,看他的反应有些想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下班了,小护士?”江策打趣一声。

        晏清小跑过去,点了点头,环顾一周后没发现项戎:“项戎哥哥呢?”

        江策一指门内:“刚进去,医生正问话呢。”

        晏清“哦”了一声。

        江策倚靠在墙上,随口问:“晚饭好吃吗?”

        “好吃。”晏清说。

        “那就行,”江策环抱双臂,“戎哥特地给你点了个大份的。”

        “……”

        晏清想起之前每次吃饭,项戎都嫌弃自己吃得少。

        “项戎哥哥他,生病了?”晏清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

        江策点头,很快又摇头:“算是吧。”

        晏清看着面前关闭的门,好像能看到坐在里面的项戎:“他怎么了?”

        平日里一向吊儿郎当的江策此刻也没了风趣,他一筹莫展,神情正经又严肃。

        这让晏清觉得事情不小。

        江策斟酌了少倾:“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或许戎哥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他的心结。”

        晏清说得平淡:“温怡姐姐说他就是个爱逞强的人,如果他一直硬扛下去,他的心结又怎么能解开呢?”

        江策斜眼看他,似乎认为有点道理。

        “你是也想帮他吗?”

        晏清停住了。

        五里街角楼的炎炎烈火,慎江大桥下的粼粼碧波,这些在凋零前痛苦而难耐的时刻,是那名少年带来了昙花般的璀璨,那些置生死于度外,勾勒美好心愿的瞬间,有阴晴,有风月,它们并非虚无缥缈,它们因项戎的存在变得唾手可得。

        晏清看向江策,诚挚地点着头。

        “项戎哥哥是个消防员,救过包括我在内的那么多人,我一直都欠他一个人情,这次就换我去救他,不管结果成不成,我都想试一试。”

        “好,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不怕项戎会知道了,”江策泄了半身力,“你这小护士还挺有道德感的嘛。”

        晏清白了他一眼:“你就正经不过三秒。”

        江策拉着晏清坐在长廊上的椅子:“你有没有发现项戎有点恐高?”

        晏清第一次去消防站找项戎时,便察觉他一直远离走廊的窗沿,这一点晏清注意到了。

        “观察得还挺细致,”江策揶揄说,“那你知道项戎为什么一直想帮你完成愿望吗?”

        这一点晏清没有头绪,江策也知道他答不上,便挑明了。

        “项戎曾经认识一人,她曾一度活不下去,那时心理医生给出的建议就是希望患者家属可以带她写下愿望并逐一完成,通过发现生活中的美好治疗心病,于是项戎谨记这个办法,只可惜办法没用上,项戎还患了恐高,因此他决定退出消防中队,那天在角楼发现你后,他为了让你彻底消除自杀的念头,才选择帮你实现心愿,你是他职业生涯里最后一名被困者,他也一直在以他的方式去救你。”

        晏清恍然大悟,缓了缓才问:“你说项戎哥哥认识一个得了心病的人,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江策一时语塞,目露哀戚,“她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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