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51
屋内，周北峰和梅娅相谈甚欢，见乔伊和梅迪回来，梅娅欢呼着去迎接哥哥，而乔伊席地坐到周北峰身边，探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不错，没发烧。”
随手把从诊所取回来的葡萄糖和盐水递给周北峰，“这个可以喝，是干净的。”
周北峰看着乔伊满身尘土，完全不复前几天的光鲜亮丽，唯有一双眼明亮，而他此时也只能看到这双眼眸。
周北峰停了停，转手把葡萄糖推给乔伊，额外言简意赅，“你喝。”
乔伊没推辞，直接拔开封口的塞子，连着灌了好几口，确实是渴了。忍饥挨饿考验的不只是意志力，还有身体的耐受力，她现在是空有精神，心里觉得还没到极限，身体却已响起警铃。
喝完，乔伊把葡萄糖递给周北峰。周北峰接过瓶子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
这里的葡萄糖注射液还是老式包装，玻璃的瓶身橡胶的瓶塞，笨重又粗大，而瓶身不论何时摸起来都有几分凉意。
“不喝吗？”乔伊疑问，她看到周北峰的嘴唇都干得发白了。
周北峰似被惊醒，忙拿起瓶子连灌几口，喝得有些狼狈，差点被呛到。
像是要转移什么掩饰什么，他忽然说道：“这两个孩子也挺可怜的……”
在和梅娅的聊天中，周北峰七拼八凑出了两个孩子的身世，
显而易见，梅迪和梅娅是混血儿，他们的父亲是被公司派驻此地的一个法国人，母亲是本地人，是法国人的“长期女伴”。
法国人只想在寂寞的外派生涯中寻找一段干净稳定的浪漫关系，顺便享受一下家庭的温馨——虽然他早已在国内娶妻生子，但在前·殖民地深度体验异域风情是自近代以来诸多殖民者心照不宣的共同爱好，即使到现代这爱好也没过时。
在梅娅两岁时，法国人的派驻结束，他潇洒回国，只给梅娅母亲留下一笔钱，没有联系方式没有通讯地址，抛弃得毫无负担，像是把麻烦扫进垃圾桶一样轻松。
法国人离开后，他的房子也被公司收回，母子三人被赶出“家”。那笔钱很快就花光，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梅娅的母亲不得不从事旧行当，一路跌落下沉市场，然后，她得了病。
关于这一段，梅娅说得含糊，她太小，并不懂这个病是什么，只知道母亲病得越来越重，而生活的重担落到了同样年幼的哥哥肩上。
他们被房东从租住的房子中赶出来，像狗一样被人四处驱赶。大雨倾盆，母子三人挤在墙角，头顶只有一角房檐遮蔽，她很饿很冷，却乖乖不说，渴望雨停，等天晴了就会好。
但雨一直没停。像是落进饥饿的炼狱，一直下坠。
本地人憎恶歧视他们，喊她和梅迪是“蓝眼睛的杂种”、“肮脏的混血”、“□□生的恶魔”。他们彷佛是有致命病菌的传染源，被赶是家常便饭。
她没有朋友，只有母亲和哥哥。但母亲病得起不来身，生命力随着雨水哗哗流逝。而哥哥为了一口吃的像狗一样被追打，遍体鳞伤。
天终于放晴，但她已经懂得绝望的滋味，雨不会停。
而这时，城里来了许多黄皮肤黑眼睛的外国人，他们建起了医院学校，每周都有免费的义诊，骨折的人去了就能接受治疗，不用像本地医院一样等到伤口生蛆肢体残废。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义诊日兄妹俩艰难地用木板拖着母亲来到这家医院。
“我、我们没有钱。”
“没关系，先给你们妈妈治病。”
天好像真的晴了。
在给母亲治病的过程中，梅迪和梅娅受到援非的华国人不少帮助。他们年纪小，身世可怜，乖巧得让人心疼。
很多来援非的华国人岁数都不小，家里有儿有女，看不得小孩受苦。平时吃饭便带上这对兄妹，又自发掏钱给孩子们买了衣服鞋子和学习用品，还把他们送进华国人开设的援非学校里学习。
逢年过节，有人带着他们包饺子；赶集逛街，有人领着他们挑衣服；休息闲暇，有人陪他们玩游戏。不用风餐露宿，不用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不用像流浪狗一样被追打驱赶。他们又有家了。
虽然母亲还是因为病情过重而去世。但两个孩子并没有成为无人照管的孤儿，还有很多关心照顾他们的华国妈妈华国爸爸。
然而，突然之间援非机构被要求限期撤走，几个想要领养兄妹俩的华国人都被当地政府以各种理由拒绝，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兄妹托付给认识的当地人。但当地人对混血儿的偏见歧视根深蒂固，甚至深信不疑混血会带来不祥与灾祸。
于是，在援非机构撤走后没几天。兄妹又一次被抛弃。
一夜之间，兄妹真的无家可归了。一双幼兽被强行赶入荒原，直面生存搏杀，从此生死再无人在意。
“……事情就是这样。”周北峰叹了口气，“怪不得他们对华国这么有好感。”
他看着叽叽喳喳正在和哥哥分享方便面的梅娅，“你想不到，她已经七岁了。”
因为营养匮乏，梅娅看起来远比真实年龄要小得多，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又矮又小，芦柴棒一样的身躯支撑着一颗大头，不像少年更像幼童。
同龄的华国小孩都背着书包，在一家子的护送下哭天抹泪地被送进学校，小伤小病便能让全家急得上蹿下跳，最大烦恼是能不能多看会儿动画片。
而梅娅躲在这昏暗狭小的窝棚中，四面漏风，饥饿与死亡如影随形。周围没有会保护她的人，只能在恐惧中独自等待哥哥，将异国语言在唇齿间一遍遍温习，珍惜捧着过去的温暖。
梅迪是个好哥哥，他只比梅娅大了几岁，却尽他所能的去保护妹妹。衣服没有盖住的地方尽是疤痕。他像是一条机灵的小狗，小心翼翼穿梭在这座巨兽森林，千辛万苦衔来食物喂养妹妹，而自己却饥肠辘辘。
“他很好。”乔伊轻声说道，“我欠他一次。”
周北峰纠正道：“不，是我欠他的。”
他转头看向乔伊，“他救了我，你也救了我。”
“我……”
话没说完，一把香蕉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吃香蕉吗？”
周北峰一腔酝酿好的话被活活憋回去，有些郁闷地看向冒失鬼。
彷佛发现自己不小心闯入了什么，梅迪一双眼睛灵活地在乔伊和周北峰之间转来转去，慢慢向后退，“呃……我只是想问问，有人想要尝尝香蕉吗？”
乔伊一把拎住想要开溜的梅迪，“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钱，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梅迪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有些退缩，犹疑地问：“什么都可以吗？”
“对。”乔伊肯定道。
周北峰插了一句“我也可以”，梅迪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满脸写着不信
——跟班说的哪有老大说的有分量？
周北峰郁卒不已，但谁让第一次见到梅迪时是乔伊统治全场，而第二次他直接晕着以被保护的姿态出场。
难道还要追着梅迪解释其实他也很有钱很有办法很有能力？
——好像更没面子。
梅迪咬着嘴唇，低着头，激烈地思想斗争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开口：“女士，您可以带我妹妹回华国吗”
不待乔伊回答，梅迪急迫说道：“不用您收养她，只要把她带到华国，会有人照顾她的。”
梅娅英文不好，听得半懂不懂，但也明白了大概。她神情激烈地抓住哥哥的手说了些什么，眼泪汪汪，脸上被冲得乱七八糟，一道黑一道棕的。
她说得是土语，语速又快，乔伊和周北峰都没听懂说了些什么。而梅迪只是一径摇头，坚定地把梅娅推到乔伊面前，“求您，带她去华国。”
“可以。”乔伊答应了。
梅迪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而梅娅紧紧拽着哥哥的胳膊，哭得满脸都是泪，像只要被抛弃的小猫，死死用细嫩的爪子抓紧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不要分离，不要带她走，不要离开她最后的亲人。
“其实我也可以带你去华国。”周北峰受不住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境，让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难过。
梅迪怀疑地看着他，没说话，潜台词明显。而梅娅泪眼朦胧，期盼地看向周北峰，满脸都是希望。
而梅迪却害怕得寸进尺激怒乔伊，惹得乔伊反悔，忙又重复一次，“女士，你只要带着我妹妹离开就可以了，不用带我。”
周北峰无言以对，就是脑仁疼，一手扶额，“乔伊，你告诉他我到底行不行。”
乔伊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揶揄：“你行不行我怎么会知道？”
周北峰一手扶着脑袋，觉得脑仁更疼了。
乔伊瞧够了周北峰的热闹，这才对梅迪说：“你可以相信他。”
听到乔伊的肯定，梅迪喜出望外，二话不说，当场就给周北峰动作夸张地鞠了一大躬，“谢谢您！先生，我就知道您是个好人！”
接着他又转身向乔伊鞠躬，认真虔诚了许多，“女士，谢谢您，我和妹妹会用一生感谢您。”
“……”
周北峰无声长叹，他转头看乔伊，得到乔伊一个眉眼弯弯的对视。
好吧，周北峰想，跟班也行，这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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