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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刑部尚书严方年近五十,方下颌,嘴角两边有深深的纹路。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审视,让被看的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怀疑的嫌犯。她要说的是玉凤坠落一案。此前伤亡百姓的抚恤已经由户部和玉京令发出,现在到了查案追责的时候。

        严方神情肃然,声音平板:“最后一个登上塔顶的工匠在日前落水而亡,线索由此中断。臣细思此事情由,深感行此事者,必怀谋逆颠覆之心。此时众国来使齐聚玉京,显然乱由此生。所以,臣分两处下手。一方面是追查曾与此工匠有来往之人。另一方面,则是令人监视所有在京使臣。果然,查出了些端倪。”

        她游目四顾,目光定在工部尚书宋新桥身上:“宋大人,工部匠人除应付官差之外,平时也会借调出去修葺宗室官员的房舍吗?”

        宋新桥见点到自己,连忙解释:“是这样。工部匠人闲时可以出借。劳务所得一部分归其本人,一部分归入国库。”

        这操作或许有值得商榷之处,但眼下显然不是重点。众人都不置可否,继续等严方说下去。

        严方说:“臣清查了那工匠近一年来外出做工的记录,列出她侍奉过的官员清单。派人暗中监视所有清单上的官员。在此,臣要先向陛下和各位同僚请罪,调查朝廷命官,原应先征求陛下和上官允准,但是,事态紧迫,臣不想将时间浪费在繁文缛节上,又怕打草惊蛇,所以只好先斩后奏。同时,臣还命人在鸿胪寺的国宾驿馆严密监视使臣。结果,发生了一件趣事,”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心中已有方圆,却不肯立刻说出谜底,只来回在外围打转。众人本来都耐着性子在听,到了关键处,数人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严方继续说:“一拨探子是监视某位朝臣的。发现这位竟然深夜出府,黑衣潜行。另一拨探子是监视国宾驿馆的,发现一位使臣乔装改扮,半夜鬼鬼祟祟出了驿馆。然后,臣派的这两拨探子,竟意外相遇了。”

        这一次,就连丞相太尉和说话含糊不清的翼王都无法继续等待她卖关子了。数人同时开口催促:“这官员和使臣到底都是哪个?”

        严方对真玉躬身行了一礼,朗声说:“陛下,这两个鬼鬼祟祟半夜私会的人,正是兵部知事林栖虹和椿国正使魏遥。臣请旨,立刻派御林军协同刑部一起,彻查林栖虹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一时都注目在一人身上,那人走上前来说:“臣林栖虹,有话要说。”

        真玉上下打量林栖虹。吏部记录上写着她四十余岁,但看上去只如三十许人。皮肤麦色,显然经常在阳光下奔走。高挑挺拔,肩宽腰窄,一样的朝服,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英气勃勃。

        真玉知道一大堆关于她的事。林氏先祖林追,有战神之名,追随白玉大帝出生入死,是为玉朝打下江山的功勋。林氏世代从军,历朝所出名帅悍将甚多。兼且家风严正,就算偶有几代庸碌,也不会招致大祸。所以,悠悠三百年,多少世家豪族兴起又没落,唯有林氏一族长盛不衰。

        林栖虹从小就展露出极佳的天分,十六岁时夺了武状元,与老于沙场的将帅对谈用兵排阵之法,丝毫不露怯色。当时人皆谓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英才。只可惜登高跌重,对椿国的战事,是林栖虹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最后一次。她先是取得了几场小胜,随后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自己也被俘,在椿国被囚禁两年后,随着椿国女帝被俘,战事终结,才被交换回国。经此一役,林栖虹被天下人哂笑,她的名字也被用来形容为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纨绔。

        一番大起大落之后,林栖虹倒没有一蹶不振。几年后,先帝启用她做了兵部知事,在兵部仅列于尚书之下。

        真玉心想,这人一定有难得的好处,先帝当年才会破格将一个只有二十余岁而且还曾大败被俘的人提拔到如此高位。

        但是不对,真玉想,现在不是好奇这个的时候,刑部尚书严方控诉她的,是极其严重的叛国罪。

        这时,林栖虹说:“臣几日前确与魏遥见过面,但那只是因为一些私事。绝非叛国。”

        林栖虹竟然当众承认,她确曾与魏遥私下会面过。众人大哗。

        严方说:“我朝规定,但凡会见外国使臣,都需先与鸿胪寺报备。黎大人,这次会面你可知道吗?”

        鸿胪寺卿黎可为矮小灵活,长了一副聪明相,出列说:“下官事前并不知晓林知事与魏使见面一事。但是使臣远道来我朝,难免也会到处走动拜访,感受我朝繁华,若非与国事相关的正式会见,原也不会事事告知。”

        严方说:“林知事,既然与国事无涉的会见可以不必通过鸿胪寺,你为何还要夜半鬼祟出行,有何机密事情,不敢见于天日?”

        林栖虹看向严方,说:“下官已经说过,这是臣的私事。与国事无干。”

        丞相开口了:“即使是私事,现下既已惹起偌大嫌疑,林知事就说了吧。”

        严方步步紧逼:“君子坦荡荡。若非叛国,又有何私事不可明言?”

        太尉也开了口:“林知事,你就说了吧,陛下英明,自然会明辨是非。”这是暗示她,再不堪的私事,此刻都不要隐瞒了。毕竟,不管如何德行有亏遭人唾弃,也总比叛国罪要好。

        林栖虹见太尉也这样说,众人都在等着听她半夜私会使臣的理由,明白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她跪了下来,对真玉说:“陛下,魏遥的弟弟在臣府中。他们姐弟多年未见,今次知道椿国派魏遥出使,他苦求臣带他去见姐姐一面。臣原也知此事不妥。但是,又怜他为我离家远行,所以,就一时心软,做下错事。但是臣只是让他与魏遥叙了一会儿话,臣在外间等候而已。”

        众臣哗然。

        二十多年前,椿国进犯,两国交战数载,死伤将士百姓无数。即使后来分出胜负,也维持和平局面,但是经历过战争的那一代人尚在,仇恨又怎能轻易忘却。

        民间或有两国通婚者,但是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则是仕途大忌。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站在林栖虹身边的人,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她身边瞬间就空出了一片。

        严方得意说:“林栖虹,你还不认自己包藏祸心吗?你竟然在府中藏了一个椿国人。”

        丞相看似中立,说出的话却也有责备之意:“林知事曾经陷在椿国两年,因缘际会,收个郎君回来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身居要职,万不该对朝廷隐瞒此事。”

        严方冷笑说:“当年林知事兵败被俘,在椿国被囚了两年,大家都以为林知事在敌营受尽了苦楚艰难,谁想到林知事过得逍遥自在,还有敌国高官之弟伴于左右。果然任凭再大的本领,都过不去美人关。”

        这话皮里阳秋,暗指林栖虹通敌。林栖虹哪里忍得住,她本武将,嘴上功夫自是不如手上功夫,于是就提起拳头。

        严方却早已有所准备,退到几个御前侍卫身后。

        见林栖虹扑过来,侍卫说声得罪,出手拦住了她。

        太尉大声说:“林栖虹,你竟敢在御前放肆。”

        这话警醒了她,也给她指了条明路。

        林栖虹不再试图纠缠于严方,回到大殿中间,直挺挺跪下,说:“陛下,臣是有罪。当年臣在椿国牢狱中曾得魏远照顾,后来归国时不忍离弃,他也情愿追随,所以臣就将他带了回来。臣在私事上确有行为不端之处,但也不过只是一点女男私情。并无其他。再说了,他一个男子,能有什么作为?”

        严方说:“林知事真是避重就轻。你若带回的是个椿国平民,或可开释一二。可此人却是魏遥亲弟。魏遥是什么人?八面玲珑,先是追随椿国先帝,后又受新帝重用,一直都在椿国中枢。就算你不想去招惹她,魏遥又怎会不来招惹你?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把泼天大罪说成私德小节,谁会信你?”她郑重对真玉说:“陛下,事实俱在。臣恳请陛下准臣收审林栖虹,查抄其府邸,审问其家人手下,质询椿国正使魏遥。陛下,机不可失啊。一旦出了大殿,林栖虹必会毁灭证据,串连口供。”

        严方说完,就直直看着真玉,等她下令。

        真玉问:“众卿有何建议?”

        林栖虹辩白说:“臣没有做过。陛下,林氏从先祖林追起,世代尽忠,至今已有三百年。三百年中,我林氏一族为玉朝出生入死,开疆拓土,抵御外敌。请陛下不要被小人诬言蒙蔽。陛下圣明,定知臣清白。”

        丞相说:“林知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你坚称自己清白,那么你府中定然没有通敌证据,又何惧查抄?刑部就算请你问话,也会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你自在应答就是,又何必抗拒至此?太尉,你说呢?”

        太尉说:“终究严大人所说都只是妄自揣测,并无实证。林知事也已经解释了与魏遥私下见面的缘由。若像这样仅靠捕风捉影就以莫须有的罪名拘押朝廷命官,查抄府邸,朝廷众人岂不是人人自危?就算日后还了林知事清白,她还如何立身于朝堂之上?”

        丞相说:“翼王以为如何?”

        翼王世女侧耳听了,说:“翼王说,谨遵陛下旨意。”

        于是丞相看向真玉:“陛下?”

        太尉也说:“陛下?”

        事情要由自己决断,真玉起了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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