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乌絮的抉择

李长曦推门进来时，乌絮目光落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气色比前几日更难看了，看起来很虚弱，然而眼底却多了点光彩，精神似乎不错。他坐在了乌絮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女子。

        他在等她开口。因为这人明显就是来找自己的。

        果然，没等多久，乌絮盯着他便低声开口道：“你活不久了。”

        李长曦没有生气，因为这是事实，他身中剧毒，确实时日无多了。

        乌絮的眼神慢慢古怪起来，“你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吧？不怕我杀你？”

        李长曦凝视着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仍旧维持着冷静和一派温和。

        他半垂下目光，缓缓道：“当年是我食言了，如今我已经时日无多，你就算杀我，我也无话可说。”说完，他慢慢攥紧了手。

        其实他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不会杀他，就算要杀也不是现在。因为她似乎还想从他这儿知道什么，目前估计是不会动手的。

        乌絮抿了抿唇，打量着他，半晌，她突然叹了口气。

        “我想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心里有些疑问需要答案。”她垂了下眼，又盯着李长曦的眼睛，“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她恨一个人，因为那个人辜负了她。所以我将来一定要为她报仇，无论我愿不愿意。”

        李长曦知道当年的事其实不全怪自己，可是他承诺了下来却没有做到，终究是有些愧疚。然而，乌絮的母亲这样要求她，过于苛刻而强制。

        因为那些陈年旧事，不该由孩子承担。

        他黯然叹息。

        乌絮眼底露出了深深的疲倦，“母亲曾经应该很爱你吧，不然也不会生出如此可怕的恨意。”

        李长曦看着面前这个原本应该拥有天真烂漫时光的女子，自己的骨肉，内心深处涌上了深深的无力和痛苦。

        “孩子，我对不住你母亲，也对不住你……”

        乌絮眼里有些酸涩，但是她没有落泪，顿了顿，接着道：“她为了不让我摆脱她，还给我下了十三秋……”她说的很慢，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在自己心里的伤疤上剜了一刀。

        可是当她说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这些终于不是她一个人默默承受了也算是。

        李长曦闻言却是心如刀割，只觉一阵腥味在喉间翻涌，让他狠狠咳嗽了起来。

        大喜大悲，对现在的他是催命符。他认出自己女儿的那一刻，内心是震惊，然后便是涌上的狂喜。当时侍卫把乌絮一押走，他再也忍耐不住，脸色一变，一口鲜血便染红了床帘。

        然而现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居然告诉他，她中了和自己一样的毒……

        乌絮不忍地站起身，俯身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父……”她颤了颤唇，然而终究是喊不出那个称呼。

        其实自母亲死后，她虽然身中十三秋，但是一脱离了母亲的掌控便开始自己查起了当年的事。

        后来查清一切，她却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无助的悲哀。

        李长曦那时候其实并不能完全保证南疆会不会有事，何况事实上也是南疆内部发生了变故。李长曦再怎么防着周遭郡国，南疆自己内部人的叛乱也有些措手不及。

        真正算无遗策的人，自古以来终究是没几个。

        而她的母亲乌亭，在如此大的打击下，需要一个恨的对象，自己叛乱的叔叔已经被自己丈夫杀了，可是这样也弥补不了家破人亡的惨烈，逝去的性命并不能挽回，心底的伤口一直贯着风，撕扯着她，让她痛苦不堪。

        想起曾经丈夫的承诺，她生出了恨意……

        而乌絮自己，却成了这件事的牺牲品，她的母亲其实已经疯了……

        那些年，当母亲发疯砸东西的时候，当自己练武没有让母亲满意被关起来的时候，当屋外有小孩儿嬉笑着说她没爹的时候，她多么希望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能站出来，保护她……可是这些都不过是妄想。

        后来母亲临终前才告诉她，那个她渴望了数十载的父亲，居然是当今天子……

        现实总是戏弄可怜的人吧。她和一朝天子？云泥之别。蜉蝣撼大树，杀皇帝？恐怕只是白白送命。

        自此她流浪江湖，后有幸被一个高手相中，又学了几年武。原本她就自幼被母亲逼着习武，这样一来能打过她的人放眼整个江湖也不多了。

        可是越长大查的越多，当今天子也早就已经不仅仅是母亲口中那个负心汉的模样了。

        他是开国皇帝，一统天下后轻免赋税，励精图治，有雄韬有武略，又知人善任，朝廷上忠良贤臣人才济济。民间就不说了，百姓无不夸赞，称颂的歌谣处处都是。

        她武功很高，进皇宫其实已经不是难事了，当年初入江湖那会儿或许还很困难，只是后来拜了师，武功早就已经是在江湖难觅敌手，她已经不是最开始的她了。可是她也很犹豫，因为李长曦是个好皇帝，也是她亲生父亲。偏偏她被身上十三秋限制着，而母亲告诉他，十三秋解药，就在皇宫里，只有一颗。不过李长曦身上已经被她下了蛊，十三秋就是从这种蛊里炼出来的，和十三秋有异曲同工之妙，蛰伏期比十三秋更长，发病后的症状也和十三秋一模一样。

        时间一到，她和李长曦身上的毒都会发作，她要是想活，就不得不去抢给皇帝的药，皇帝要想活命，自然就不会把解药让出来。

        乌絮无声地暗自苦笑。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残酷。

        这次不是她第一次潜入皇宫，当年从隐世高手手里出师第一年，她便潜进来过。她第一件事便伪装成了宫女去打听解药，她会易容，要骗过去其实不难。然而无论是套宫里人的话，还是偷听御医们的交谈，都没有关于解药的消息。

        最后她不惜潜入了守卫森严的皇家宝库，然而里面并没有找到母亲告诉她的东西。

        十三秋的解药很好认，药丸里药材特殊，解药里面有一只解蛊解毒的蛊虫，其实也是十三秋和那毒蛊的母虫。因为解药里的蛊虫一靠近热源便会轻轻颤动，拿手一捏就知道。

        当时她站在无数人眼热的宝库里狠狠的打着寒颤，母亲果然是疯了，为了报仇甚至不惜骗她……

        可是她内心依然还是有点侥幸，或许，她和皇帝都没有中毒呢？

        后来她为了解药，便认识了叶春渠，嫁进了药谷。

        她不敢赌，好不容易脱离了母亲，她不可能坐以待毙，无论什么办法，都值得去试试。

        而药谷确实有解药，虽然不是母亲描述的那种解药，但却是解百毒的药，或许这毒也能解？

        至于到底能不能解，她曾经无意间问过丈夫叶春渠，丈夫说的是，这解药是很多年前先人带回来的，没人知道功效到底如何。而蛊不同于毒，一般只有下蛊的人才知道解药，不过母虫他也略有耳闻，听说蛊一般都是毒为子虫，解为母虫。

        后来一切侥幸都被打得粉碎，没过多久皇帝突发疾病病倒的消息便传了出来，而她自己也是在那年深秋发了毒，晕倒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那时候她庆幸自己晕倒时刚巧丈夫出谷了，不然……

        她实在不忍心那个对她视如珍宝的男人难过，痛苦不该笼罩在那张如沐春风的脸上。

        而这也让她再次感受到了现实的恶意，她那母亲果然是疯子，彻底的疯子，仇恨早就蒙蔽了她！

        当时她进药谷才三年，后来好几次都盯着那颗解百毒的奇药一次又一次犹豫。

        如今有希望解毒的只有这颗药了，可是她知道，这颗药是药谷祖上传下来的，没有人知道怎么炼制，药方早已遗失，天下也就只此一颗。

        解不解毒完全看运气。

        而不管解不解毒，只要她吃了，皇帝也活不成了……

        那次乌絮想了整整一夜，之后她决定再等三年，如果三年之后她那亲生父亲毒解了，那么宫中说不定还是有解药的，只是他们一直不知道，而她那次也没找出来而已；如果没有……

        她行走江湖多年，身在民间，李长曦于百姓说是救世主也不为过。开国前天下分裂，战乱四起，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八荒一统，他在位的这些年，没有大兴土木，也没有穷兵黩武，天下太平，战乱灾祸都像是早已消散的噩梦。

        当今太子还太小，就算有人辅佐，也难保不会有人心藏不轨，到时候独揽大权。

        乌絮感觉自己左右为难，她痛苦了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爱自己的丈夫，有幸福的生活，她舍不得……

        可是，如果李长曦没几年就要死了，那么到时候一切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太平？

        江湖远离朝堂，然而战火是无情的，届时一切成真，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遭殃。她没有经历过战乱，但母亲给予过她绝望，她比谁都明白喜乐安康的珍贵。她终究还是希望那些无辜的人不用再次感受那些水深火热。

        然而李长曦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此时他内心亦是凄凉痛苦，他难道真的是什么也挽回不了吗？

        他抓住了乌絮的手，颤声道：“孩子，你还年轻，当年的事不该由你承担，不用害怕，解药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他病了的这几年，身后之事早就已经在安排了，辅佐的臣子，势力的平衡牵制的布局，就算太子年幼，但是那孩子能力很不错，江山的担子他挑的起。

        将解药让给女儿，他心里其实是不后悔的。只是十三秋从未听说过有解药，希望依旧渺茫得令人绝望。

        此时两人内心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只不过一个见过太多黑暗已经不敢赌了，一个筹码众多敢赌罢了。

        只是很明显，他们都不会告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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