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白若羽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给江苒灌输过这样的思想。

        她不缺钱，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肉眼可见的将来，永远都不可能缺钱。

        退隐回归家庭之前，她凭借着表演上的一点技巧挣到了很多钱。

        可那时候，她很不开心。

        每一次拍电影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消耗。

        只有钱到银行卡账户的时候能让她稍稍感觉到一些慰藉。

        可那也只是一开始。

        很快，她就不在把钱放在眼里，银行卡里的数字大小对她毫无意义，她对钱没有了概念。

        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江涌，两人很快陷入热恋。

        那时候她经常在江涌面前哭，江涌总是默默听着，安慰她。

        很多次，白若羽都觉得自己实在太丢脸了，好幼稚，居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是江涌告诉她，人是感情动物，不必为了自己的情绪感觉到羞愧。

        他告诉她，没关系，她一直都在。

        她一直担心他离开。

        一直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厌烦她的哭泣，厌烦她的无理取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知道很多人喜欢他，她知道他一直在拒绝，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

        她总是忍不住想万一。

        万一，万一呢？

        万一哪一天，出现了一个完全合他胃口的人，万一哪一天，他遇到了比她更适合他的人，万一……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不敢说自己的想法，怕江涌觉得她幼稚。

        她越来越不开心。

        导演很快发现，她笑不起来了。

        恰逢那个时候开始流行悲剧电影，而后白若羽开始接到悲剧剧本。

        白若羽把每一个美强惨大女主都诠释得很好。

        她的太多作品都成了经典。

        然后她就更不开心了。

        每一次她都很快入戏，然后再也出不来。

        她陷入了自我怀疑。

        那些角色每一个都那么厉害，却都不得善终。

        白若羽开始拼命寻找那些剧本逻辑上的漏洞，试图劝说自己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事情总会过去的。

        总会好起来的。

        她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每一天都失败。

        她越来越不高兴。

        她演的美强惨角色越来越深入人心。

        然后她接到了更多这样的角色。

        经纪人帮她推了很多，最后落在她手上的剧本都优秀到她无法拒绝。

        她不能出戏的问题越来越眼中。

        注定悲剧的美强惨角色成了她的心结。

        白若羽开始尝试在文艺作品中寻找答案。

        然后她看到了太多的故事：无论主角如何天才，总是会因为种种原因，求而不得，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情绪的深渊黑暗而幽深，站在旁边就让人觉得战战兢兢。

        她带着恐惧的心情往里看，试图安慰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会陷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然而她失败了。

        白若羽至今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

        她每天都战战兢兢，每干一件事情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就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

        像那些注定悲剧的美强惨角色一样。

        她害怕自己陷入那情绪的深渊之中，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然后越靠越近，渐渐往下堕落。

        她看到的黑暗越来越多。

        即便理智上知道那些都是不对的。

        理智上知道，她应该调整自己的心态，好好生活。

        毕竟她有钱，有美貌，有旁人求而不得的爱情，有圆满的家庭。

        可她做不到。

        她每天都努力生活，每天都努力工作，粉丝越来越多，喜欢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她越来越不开心。

        她曾经以为她喜欢工作，喜欢拍戏。

        可后来，再好的剧本也无法刺激她。

        再优秀的故事也无法打动她。

        她陷入一场绝望之中，而举目四望，没有人能帮她走出来。

        她开始怀疑一切。

        怀疑粉丝爱她是因为不了解她这个人本身，怀疑粉丝爱上的只是他们想象出来的那个完美影后，而不是她。

        怀疑父母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们的子女，怀疑家庭和睦只是表象。

        怀疑江涌尊重她爱她是因为她事业有成容貌优秀又性格温柔，适合当妻子。

        明明那么多人爱她，可她就是不信。

        她觉得自己不配被爱，她觉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注定得不到幸福。

        她开始寻找自己人生的路。

        开始寻找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过程很漫长，她苦苦寻觅许久依然一无所获。

        好在，她并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单兵作战。

        她还有江涌，还有那么多爱她的人。

        那时候，是江涌拉她走出了情绪的深渊。

        江涌向她求婚了，并且提出，希望她婚后息影，专注家庭。

        她心动了，然后又退却了。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无法说服父母。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父母是因为她的优秀，才会喜欢她。

        江涌没有和她争论，只是告诉她，她的父母让他去说服。

        她同意了，躲在他身后，当一个没用的废物。

        她不知道事情具体是怎么发展的，只知道最后，她如愿在亲人的祝福下嫁给了他。

        虽然还是会觉得有人在暗处嘲笑她恋爱脑，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在乎家人。

        而她的家人，都那么爱她，完全不在乎她放弃事业逃避社会。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江涌其实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回归家庭。

        毕竟他自己就能把所有的情况处理好，并不在乎家里是否有一个贤内助。

        他只是爱她，只是舍不得她被情绪深渊所困。

        那时候，他只是想要给她一条后路。

        告诉她，他永远都在。

        江宁出生后，白若羽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情绪好转了很多。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导江宁身上，不再有闲心伤春悲秋。

        可是后来，她开始发现不对。

        江宁有最好的条件，比江涌幼时好得多的物质条件、和睦的家庭环境，却十分平凡。

        白若羽自认自己不是特别愚笨的人，江涌更是人中龙凤。

        江宁个性又十分温和柔顺，并不是那种天生叛逆不服管教的孩子。

        她全心全意地教导他，他却没有成长为她想象的模样。

        白若羽开解自己，每个人都不一样，江宁已经很好了，不应该对他有太多的期望。

        她以为她成功地劝服了自己。

        事实上似乎也是的。

        在面对江宁的时候，她鲜少发脾气。

        可失望的情绪一直都在。

        她没说，江宁还是感觉到了。

        然后母子两开始产生隔阂，开始由亲密无间，变成了相敬如宾。

        白若羽曾经真心实意地焦急过。

        她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

        她不该束缚他，不该要求自己的孩子改变。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她想再和江宁亲近起来，可江宁已拒绝和她交流了。

        沉默最是伤人。

        后来，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宁搭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意外怀上了江苒。

        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幸运，从孕期开始就小心翼翼，在江苒出生后更是对她千依百顺。

        她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捧到江苒面前，希望江苒能长成明艳活泼的模样。

        像春日阳光之下怒放的花，美得天经地义，张扬得理所当然。

        可江苒却敏感而内向。

        白若羽心里其实有些失望。

        可那失望的苗头还没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她尽自己所能地温柔，研究儿童心理学，研究教育学。

        每天都告诉自己一百遍，不要试图改变谁，不要要求谁改变。

        每天都只看到自家孩子的可爱。

        江苒内向敏感，却贴心温柔，是她的小棉袄。

        江宁沉默孤僻，却十分听话，不像其他孩子一般，在青春期和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走出了抑郁情绪，可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难以掌控自己的情绪。

        她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全感。

        江苒的病让她想起她在情绪深渊中走不出来的那些年。

        那时候是江涌拉她走了出来，而现在，江涌说他也没办法说服江苒。

        恐惧的情绪在心中肆意蔓延，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白若羽大口呼吸着，整个人轻飘飘地像纸一般，向地上飘去。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然后她听到一声叹息，江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着急，苒苒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

        情绪的深渊深不见底，靠自己是走不出的。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她，她感觉自己被绝望淹没。

        江涌沉稳的声音如流水，缓而清澈。

        “没关系，不必说服她，只要帮助她打妖怪就好。”

        可这根本不可能！

        打妖怪需要花钱，苒苒不愿意花钱！

        白若羽声嘶力竭地在心里反驳，却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她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等待着，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江涌的声音还在继续：“她不愿意花钱，是因为钱花了就没有了。她认为自己是貔貅，所以需要招财进宝。那么，只要我告诉她，她花多少钱，我就给她多少钱，就可以了。”

        这一次，白若羽没有在心里反驳了。

        因为她觉得江涌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只是，她还有一个疑问：“苒苒会听你的吗？”

        江涌示意她看病床上的江苒，白若羽看过去，而后心中怦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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