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苏将军府后院，佳木茏葱，奇花烂漫。

        一个绿衣丫鬟端着只米白色的四耳炖盅罐子，匆匆穿过抄手游廊，掀帘进屋。

        居室内雅致素净，檀香缭绕，阳光顺着雕花窗倾泻而入，温柔的落在云罗绸榻上的可人儿脸上，为羊脂白玉般的娇嫩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看起来祥和美好，暖意融融，但那少女实际上却是方落了水，昏迷不醒。

        将四耳炖盅罐子放在花梨炕桌上的红漆雕花盘内，绿萝颤了颤肩，皱着小脸哽咽起来，“太医不是说小姐今日就会醒的么，怎么都昏迷这么久了还未醒来？”

        闻此，另一位立侍在床头的蓝衣丫鬟摇了摇头：“小姐没事就已经很好了，若不是小姐常常习武身子强健，这寒冬腊月的落水……”

        “呸呸呸，春樱姐姐快别说了，咱们家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只是外边现在乱做一团，纷纷讨论那晚是哪个神秘人救了小姐，隔三差五的去表小姐那探口风。”

        绿衣丫鬟面色有些气愤，快言快语道：“表小姐又惯会做戏，一面表示若说出那救命恩人怕是会影响小姐清誉，一面又隐隐透漏那救命恩人就是沈公子。小姐明明会水，何需人救？她这般信口开河，就是欺负我们老爷与少爷镇守边关，不在府内罢了！”

        “绿萝！”蓝衣丫鬟佯装恼怒。

        见此，绿萝总算是低下头，抿了唇。

        但两人仍都担忧地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心中可谓是焦急万分，小姐一日不醒，她们这颗心便一直悬着落不下。

        半晌，绿萝还是最先忍不住开口：“春樱姐姐，我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叫她们一直诋毁小姐清誉？”

        这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男子从水中救出，这一生便是定了要嫁给那人了。若是不嫁，旁人也不敢娶。

        可偏偏那表小姐口中所说的沈公子乃一介寒门子弟，实非良人，小姐若是要嫁过去免不了受苦！

        春樱面上亦有焦虑，但尽力稳着心神，沉吟片刻：“小姐未醒，自然是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但真相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们现下唯有照顾好小姐，等小姐醒来自有她们受得。”

        她说着站起来，床榻上的少女却猛地惊醒。

        仿佛一场大梦，绣着青丝梨花的锦被从她胸口滑落，乌压压的黑发散落在后，头上是朱红的实木床顶，雕着繁复华美的花纹，四周悬着鹅黄色的罗帐，遍绣着金线海棠花，一袭一袭的流苏随着微风摇摆舞动。

        与她在宣平侯府时的粗陋屋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眼前这闺房，才是她苏家嫡女身份的象征！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旁两名丫鬟已惊喜地异口同声道：“小姐，您醒了！”

        苏锦瑶愣住了，心里翻起滔天巨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再枯黄削瘦，相反，手指细嫩白皙，宛如青葱，指甲玲珑剔透。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别吓奴婢们啊。”

        耳边传来绿萝脆生生的焦急声音。

        苏锦瑶这才回过神，只见两个丫头皆是满脸焦急地看着她。

        又忽然想起方才春樱绿萝她们在耳边说的什么落水？

        苏锦瑶满面严肃，再也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春樱，绿萝，你们方才说什么？！”

        苏锦瑶有两个一等丫鬟，是她在整个宣平侯府唯二的心腹。

        春樱较她年长两岁，沉稳干练，除了能事事提点着她，还能凭着颇高的武功保护她，绿萝年幼，比她尚小一岁，活泼跳脱，做事细心，十分可靠。

        三人从小一同长大，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

        可是她却连累了她们，她临死前，虽说春樱借助摄政王殿下的手逃出了生天，但那身上也满是伤痕，而绿萝，更是尸骨无存。可如今，两个丫鬟都活生生的站在这儿，怎能叫她不惊？不急？

        春樱与绿萝看着情绪激动的小姐面面相觑，不知小姐方才听去了多少，一时竟不知所错。

        以小姐的脾气，若是知道此事，定会影响恢复身体。

        还是春樱最先反应过来，上前弯腰道：“小姐现下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春樱你快告诉我方才你们口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苏锦瑶挣扎起身，心中早已隐隐有了个猜想，她一遍一遍的追问，也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想。

        春樱连忙扶上，叹了口气，“小姐，庆阳公主生辰宴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找到小姐时你就已经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躺在太医院了，但整个太医院却无一人知道是谁救了小姐，现如今京中议论纷纷，皆传言道是沈公子救了你。而最先透漏这消息的……是表小姐……”

        苏锦瑶蹙紧了眉头，怎得会是这样？她抓着春樱的袖子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闻此，春樱懵了一懵，“小姐怎么了？今年是大顺十三年啊？”

        苏锦瑶指尖颤抖，喃喃道：“果真如此……”眼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这是她才十四岁，还没有不顾众议，嫁给沈景之的时候。

        没想到她弥留之际的心愿居然成真了？她苏锦瑶真的重生了！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回她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小姐在说什么呢？”绿萝惊讶地说道，她摸了摸苏锦瑶的额头，“没发热呀，莫不是落水糊涂了？”

        随即又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转头端了桌上的药碗过来，“差点忘了，小姐落水后入了寒气，要喝碗姜汤驱寒，小姐快趁着还温热喝了吧，以免留下病根。”

        “好。”苏锦瑶点点头，直接端过来，干脆仰头一饮而尽。

        要对付那些虎视眈眈的狼，就必须养好身体才是！

        正想着，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响动。

        洒扫的小丫鬟匆匆来报，“小姐，表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精致人儿就提裙急奔入内。

        她裹着毛茸茸白边的红斗篷，内里穿着娇嫩粉艳的软罗襦裙，裙上绣着繁复精致的蓝牡丹，双臂佩戴着与刺绣同色的披帛。

        雪白的一张瓜子脸，柳眉弯弯，凤目微挑，柔弱动人。

        是柳依依。

        苏锦瑶看着她急匆匆的样子，心里明镜似的。

        腊月初七那日，她受庆阳公主之邀，前去参加生辰宴会。

        公主的生辰宴自然大办，大半个京城的世家夫人与子女都来了。

        宴会进行到酉时，柳依依自称不适，非要她陪着去湖边待会儿，她那会儿十分亲近自家姐妹，自然也没有多疑，可到了湖边，柳依依又来了去湖上游玩的兴致，她拦也拦不住，又遇湖冰碎裂，柳依依落入水中，她去救她跳入湖中，等与柳依依一同上岸后，便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醒来后京中流言四起，苏将军嫡女落水被寒门子弟沈景之所救，她跑去问柳依依，柳依依却梨花带雨的同她道歉，说上岸后，她呼救半晌也没人来，又是女子力气小，没法带她回去，是沈景之恰巧路过，抱着她去找太医，这才被有心人看见做了文章。

        这番话说得恳切，无论如何苏锦瑶也没法怪她，更何况照这么说来，于情于理，沈景之都确实算她半个救命恩人。

        之后为了感谢沈景之的救命之恩，二人便有了接触，再然后一来二去，她便被沈景之的温儒尔雅，霞姿月韵的文人身姿所折服，二人顺其自然的便定了亲。即使父兄在不同意，但迫于老夫人淫威与她清誉有损的事实，苏锦瑶又是真心喜欢上了沈景之，才勉强点下了头。

        如今她带着心眼重新回忆这段过往，这才又瞧出了些别的端倪来，那件事分明处处皆是漏洞，寒冬腊月的，湖面上的冰怎会有那么脆？更何况宫中太监侍女多的是，只要柳依依大声呼救，不可能存在没人的情况，并且以当时沈景之的身份又怎么会在宫内？种种迹象皆表明了是柳依依与沈景之提前设计好的陷阱。

        苏锦瑶心里不由得嘲讽曾经的自己，当初柳依依提议去湖面上游玩时，一张脸神色变幻，想要构陷的心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怎么就被这样的人给骗了呢？

        人心隔肚皮，亏她那时还如此相信所谓的亲表妹！而她的至亲却要大费周章地在背后捅她一刀，只为了等到沈景之靠着她苏家封侯拜相，给出身不好的自己寻一番出路。

        只不过听春樱绿萝所言，今世倒有所不同，这一世，除了柳依依的说辞，并无人亲眼所见她是被沈景之所救，那么如此说来，她极有可能是被他人所救，而柳依依——是在说谎！

        “听闻锦纹姐姐醒了，我才着急赶来看望，没打扰姐姐休息吧？”

        苏锦瑶抬眸，面前柳依依双颊晕红额上覆了层薄薄的汗珠，语气神情皆关切的很，若不是那目光滑过花梨炕桌上的药碗时，闪过一缕微不可见的快意，可就真真儿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了。

        这便是柳依依一贯的高招，做小伏低，诓骗演戏。

        苏锦瑶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表妹既如此关心我，那对待此次我宫宴落水之事就更应该谨言慎行，免得别人误会。”

        苏锦瑶说这话时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柳依依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

        莫不是这傻子发现了什么？柳依依心想，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当时这傻子明明昏的深沉，她自己都不一定记得是谁带她去了太医院，又怎会知道真正的事实。

        许是她多想了吧。

        苏锦瑶被她一个糊弄一个准，如今落个水被救起来了，就变聪明了？她才不信！

        于是她又笑道：“锦纹姐姐可是误会我了？我自姐姐落水之后，便足不出户，别人来关切姐姐的状况，谈及救命恩人，我知会影响姐姐清誉，都会一笑了之，闭口不言，又怎会让别人误会？”

        “如今说起来这府里倒是闷得很，锦纹姐姐可要一同出府透透气么？”

        春樱忽然说道：“差点忘了，先前太医说小姐没个两三天不能出屋。”

        苏锦瑶知道，春樱这是帮她拐着弯的拒绝了柳依依，不过，她拒绝的好！真不愧是她赖以信任的人！

        柳依依确实是不安好心，她如此，不过就是为了给沈景之和她制造机会吗？

        苏锦瑶在心底轻哼一声，懒得再搭理柳依依，躺回床上，沉默下了逐客令。

        柳依依却依旧厚着脸皮贴上来说话：“锦纹姐姐，其实我倒觉得这传言中姐姐的救命恩人沈景之是个清风霁月的好郎君。长得又清秀俊雅，可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姐姐难道不心动？”

        “不心动。”苏锦瑶简直要没了耐性，眼中渐淬寒芒，淡淡道：“我不喜欢书生，相反我喜欢武学造诣高的男人。”

        一句话讨了个没趣，柳依依讪讪收笑。

        头先，她三言两语就能哄得苏锦瑶进入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今日她就是来填那最后一把柴，好让苏锦瑶和沈景之的亲事之火燃烧起来！

        可这苏锦瑶落水怎么还真落精明了？她一顿好说歹说也不上钩。

        计划全乱，柳依依在心底暗自咒骂，脸上却陪着笑，“既如此，那妹妹就不再叨扰姐姐，先行回去了。”

        未得回应，临出门，柳依依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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