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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夏日宫宴,丝竹管弦齐奏,长歌起,佳肴精美。

        诸王与臣子皆入座妥当,谢玖座比晏相更上,一人独桌,闲笑饮酒,遇上意欲攀好前来敬酒的朝臣,她也一一饮下,毫不推辞。

        宫人尖细声音拉得悠长:“陛下到——宁河公主到——”

        万人起身跪迎,万籁俱静,不敢另有声响。唯有谢玖与河曲王二人,一个闲适举杯,一个状若无事,皆坐于宴席上,丝毫未动。

        谢玖见河曲王佩剑端坐,目不斜视,低声轻笑罢,她自顾放下酒盏,站起身低首行礼,“见过陛下,宁河公主。”

        然河曲王执筷箸,细细夹菜咀嚼,依旧不动。

        独孤湛只当未曾看见,竟是丝毫不见多言,展袖温声道:“众卿起来罢。”

        他冠缀十二冕珠,一身帝王玄服,虽少年姿态也呈庄严霸气。只新帝一向韬光隐藏,刻意收敛了气场,众人只当君王亲近温和,少厉狠之色。

        甚至于……太过放纵河曲王。

        宁河公主随在帝王身后盈盈而来,乌发绾宫髻,新妆精致,愈发衬得她面容娇美明艳,有如名贵牡丹。她一眼看见万千跪拜臣子中,独立不动的谢玖,唇角微微扬起,眸中半羞半喜。

        “今日宫宴,只为君臣同欢,诸卿莫要拘束,且随意便是。”独孤湛坐罢又道。

        众人再度叩谢,“多谢陛下。”

        待各自重新落座,独孤湛转而看向谢玖,笑道:“谢家家主来长安两日,不知可还习惯?”

        谢玖温声回道:“多谢陛下牵挂,一切都好,长安美景依旧,繁盛一如当年。”

        独孤湛笑意更甚,“长安城中的流水楼阁,酒肆长街,只怕家主需好生逛逛,才不可惜。”

        谢玖笑而不语,几多矜持。丝竹又起,庄盛绕耳不绝,晏相举杯对着谢玖,神色清淡:“长安四纵四横,阔道楼阙多不胜数,家主一人独行,许会迷失其中。”

        话语虽平和,却似犹未说尽,另有意味。谢玖听罢,也不避讳众人,只扬唇说道:“此番来长安,只为贺陛下亲政。本就匆忙,谢玖万不敢因小失大,沉溺美景与玩乐,耽误正事。”

        她一番轻描淡写,倒叫人辩驳不得,晏相正襟端重,未再接话,反倒是独孤湛劝慰说:“家主实在言重。此回若真无闲暇,也莫要遗憾,日后大好时光,待再来长安,定能览尽这里的风光楼阁。”

        编钟一曲已罢,余音袅袅间,又听得他声音高起,端酒盏道:“朕敬诸卿一杯,愿共饮美酒佳酿,共赏盛世太平!”

        众人又扬起酒杯,起身齐呼:“陛下千秋万代,大晋盛世永存。”声音萦绕宫阙,绵延不绝,引鸟雀惊起,又见万里晴碧无云,艳阳正好。

        独宁河公主,方才听见湛帝唤道谢家家主,两人闲谈几多融洽,她便笑意僵硬而后淡下,垂首敛目间,明艳动人的面容,似有心事侵袭,未见举杯。

        芳尊入腹,独孤湛拭去唇边酒渍,对着谢玖道:“家主女儿身姿,气度风范不输男儿,叫人钦慕,若真为公子——”他笑望向身侧宁河公主,继续慢说,“朕定是要,为你赐一道婚事,叫你再同长安牵绊些,日后也摆脱不得。”

        此话一出,众朝臣附笑轻和。

        这位谢家家主是女儿身,不算甚说不得的秘事,各家贵族上品早已知晓,更莫说满堂朝臣。河曲王与谢玖素无恩怨往来,却总不屑一顾,诸事要作个计较,想也是不甘居于女子之下的缘故。

        男儿展抱负,女子守闺阁,礼教一向如此。

        可谢府的家事,又怎能轻易用寻常俗礼看待。

        朝臣只当湛帝随意说笑打趣,谢府偏居东陵,虽势大却从不涉外戚与长安朝事。若谢玖是男子,赐个贵女作侧室,求长安与谢府相和永好之心,倒也是桩美事。

        可偏生谢玖是女子,又离不得谢府,日后夫君也只会招揽入赘,自然得好生挑选的,便是天子也做不得主。

        谢玖笑容不改,只低头道:“陛下实在,说笑了。”

        宫婢又添新酒,其余侍人躬身,端过菜肴鱼贯而来,一一奉上。清越编钟声又起,同丝竹管弦相和,热闹华丽,传至半空经久不散。酒盏菜肴精美,香气浮动,推杯间几番惹人迷醉。

        “兄长,方才……这话是甚么意思?”

        鬓间海棠花簪鲜艳依旧,随艳阳浮日,颦笑阖动间,名贵惹眼。一阵风拂上鬓发间,未有半分盛夏暖融,阿涟反觉浑身一阵凉意起,失了思绪,顿塞得她理不通透。

        莫玖……谢家家主,不是公子么。

        晏治端坐晏相身侧,收回目光后眼睫轻动,抿唇无言。

        独孤湛浅笑如常,对着阿涟道:“东陵城的谢玖家主,宁河第一回见罢。怎这幅模样,没的失了礼数。当年谢玖小姐任家主之位时,你年岁尚小,未曾见到,幸而今日不迟,且先见过谢家主去。”

        宫乐喧闹至极,偏生阿涟听得真切,愣怔许久犹不敢相信。

        好似原本绚烂至极的春光,忽而如水中倒影落翻在地,连同倾洒的,除却四下蔓延的水流,还有温暖美好的、豆蔻初开的期冀与娇怯。

        这一场泡影,又似镜里春花,须臾之间,碎了个支离破碎。

        好半晌,只听得少女低着声,嘴中喃喃:“见过谢玖家主。”

        谢玖弯唇应下,“公主明华大方,绰约多姿,着实令人惊叹。”

        乐章一曲罢,又是另一首起,绵延没有断绝。宫墙巍峨里,即便是盛事宴席,亦少不了该有的庄严谨持,宫乐吹奏亦不例外。

        后来谢玖只记得,她挂着笑容饮下许多酒。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犹疑、委屈、而后便是积压而来的怨忿,至最后如何也忽视不下。

        她淡笑如常,并未多望去一眼。

        酒盏掷地,将军崔穆借酒劲起身,饶舌质问:“河曲王,本是大好宫宴,在下本不该煞兴,同为臣下有惑不解,可否烦请赐教!”

        顿时只闻丝竹如常,宴下众臣齐噤了声,不再吃食。

        河曲王面不改色,倨傲如常。只是崔穆并非文人,也不在意他是何反应自顾说道:“为人臣者,当知君臣礼仪,谢家主身份尊贵不必多说,何以河曲王几次三番僭越犯上,至如今面见陛下,依旧不行跪拜之礼?!”

        众臣相顾无言,如今局势不明,保全自身尚不容易,怎愿意多言语。

        河曲王饮下酒又放下,沉看着他,“崔将军这是替陛下苛责本王?”

        崔穆面颊已是通红,不知是醉是怒,愈发提高声音,显些冲撞上来,“是又如何!此地长安都城,此乃天子宫阙,你领两万亲兵压城挑衅,又如此倨傲自持,莫还说不得?!”

        适时宴下已有些混乱,崔穆身后交好同僚忙拉拽住他,低声劝慰。陇水叶氏家主,太常叶绍之立身站起,“哪又轮到你说!崔将军殿前失仪,又公然无礼于河曲王,安不是以下犯上!”

        崔穆道:“你又是个甚么东西!莫将崔某与尔等相提并论!”

        两派剑拔弩张,叶绍之气急,指他连骂数句,竟是毫不在意所处天子庭前。崔穆行军多年,性子暴烈,欲直冲上去,幸得一众朝臣上前拉扯,几番难堪。

        剑拔弩张势下,宴中安然坐着的,只有谢玖并晏相父子二人。

        谢玖借机侧身旁观,于高台上那两道愈发浓盛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当不知。

        僵持不下时,湛帝开口,“行了。”他缓放下筷箸,神色隐在冕珠下,看不透悲喜。只听他说道,“本只为众臣相聚,体己宽怀,卿家们何须闹成这模样。”

        “陛下……”崔穆酒醒了大半,立时明白过来,却犹有不甘,正欲开口继续,独孤湛再度打断了他,“皇叔心忧国政,前有平定西羌之功劳,今时又携亲兵护城,朕自当宽厚待之。念及身份尊贵,昔日戎马病根犹在,纵不行礼跪拜,又何须过分计较。崔将军赤诚忠心,朕心甚慰,然今日醉酒胡言,实在不该。”

        又端酒盏,复挂笑容望向河曲王,“皇叔大度温良,也莫要同崔将军计较,这一杯酒,便算作朕替崔穆向皇叔赔礼。”而后掩袖仰头,竟是一饮而尽。

        方才拉扯崔穆劝架的众臣齐唤:“……陛下!”

        君者,为天为纲,命定大统也。

        向来唯有君王威积高不容侵,臣奉君令之说;何曾起,君王须委身向臣子作赔罪贱礼了。

        有人低首长吁短叹,自然有人眼波流转,畅快得意。除却晏相二人不予置喙,照旧端坐如常,叶邵之讥讽一闪,亦安然坐回原处。

        河曲王端酒回敬,“陛下既言出于此,臣自当不作在意。只陛下设宴是为君臣同欢,今日方知,朝堂诸多人对臣颇有怨憎。”他亦饮尽杯酒,置于桌案起身,“若两相生厌,臣不便多留以扫众兴;酒过三巡,晕乏渐起,请陛下恕臣先行退下。”

        宴席无声,他说罢转身,端然阔步远去。

        初始犹融洽的气氛,一时竟好似窗户纸破,众大臣面面相觑,窘迫得滴出水来。日光潋滟依旧,轻风掠过暗香,宴上美酒佳肴,再无人有闲心品尝。

        独孤湛淡然若无事,夹过一口菜肴细细咀嚼,只说,“众卿家都入座罢。”

        朝臣幡然醒悟,纷纷互劝落座,好似如常。又闻笙歌起,满眼皆太平。

        谢玖兴致盎然,闲倚桌案看罢,便缓慢收回目光,眸中笑意尚未褪去,抬眼间,却见天子身侧,徒留残杯空垫,满桌未动菜肴。

        哪还有半分宁河公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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