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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第二日,雾云千里,平淡得好似甚么也未发生。

        谢玖昏沉醒来时,竹帘已卷起,屋中盈了点点轻光。晏斐同素日一样,坐在床榻前,低敛着双眸,静等她醒来。

        青衫委地,隽美柔好。

        她只是虚弱的一眼,那人似有觉察,眼睫一动,立时迎上谢玖的目光,随即展出淡笑:“相思醒了。”

        他恰到好处地扶起谢玖,施然起身,不疾不徐地湿了巾帕,为她洗漱。

        帘帐只余昏影,谢玖看了一眼外屋,却什么也望不见,不免有些不定,声音微哑:“阿斐来时,屋中只你一人吗?”

        屋外有小鹿细碎的鸣叫,想来是随晏斐过来了,却因门扉合着,不得其入,苦恼而委屈。

        晏斐动作轻缓未停,端是低眉倾身,细致又温柔的模样,彷如忘却了山海容世。他动了动唇,说道:“只有晏斐在。”

        他见谢玖虚缓倚在床榻,明光半映屋舍,似有徐徐尘埃,她的面色却苍白病态,许多天如一日,没有丝毫生气。

        不动声色地,他又落下眼眸,端过一碗汤药,一点点服侍她用下。

        好似一晌时日,已不以为计。

        再搁置下药碗,晏斐语气温和,出声问道:“晏斐,为相思梳头可好?”

        他话一问完,便去窗柩旁的案桌处,拿起梳篦走过来,自顾坐在谢玖身后。袖衫皱起,晏斐抬起手,触及谢玖如缎般落至床榻的乌发,小心拾起一缕,自上而下梳过。

        泛着屋中的流光,如同落下的川河,上有粼粼日色。

        晏斐专注至极,眼中看着谢玖的长发,只有气息轻缓,甚么话也没有说。忽而之间,他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晏斐抬眸一顾,便见谢玖已偏过身来,双眼定定看着他。

        因病色不缓,她神情愈显清淡,眼中未照进一丝光泽,深得如一汪水潭。

        她犹疑一会,开口小声问道:“阿斐心中有事?”

        晏斐稍许沉默后,摇头说道,语气温和如常:“晏斐一世至此,已尽知足,若说有事只愿相思能安好无恙。”

        话一说完,他眸色不抬,动了动手,又抚上谢玖的青丝,开口道:“我在秦楚楼中,自小受教如何服侍他人,过去总是自觉受辱,不屑为之。”

        许多几近细腻讨好的事,晏斐都有了涉,心中清楚,不愿去做罢了。可谢玖于自己不一样,但若她能欢喜,晏斐便去试,甘之如饴。

        谢玖身子一滞,立时想要避开一些,出声说:“阿斐,不必勉强自己”

        “并不勉强。”晏斐语气温柔至极,仿佛春风拂叶,一暖漾动人心,他说道,“世事过后,晏斐倒幸然,能有此番技艺傍身,为相思予诸多方便。”

        他话音落下,梳篦又如锁着明光一般,落在谢玖发间,搅动一片温隽。

        谢玖默然许久,不再说话。

        恰巧这时,门外长廊处响起了动静,一道声音清旷如山野,说道:“哪家的小鹿,里头有甚么好东西,你竟这般想进去。”

        小鹿的低鸣绵延不停,屋门有细微声,似是它用脑袋在轻撞。

        外头那人笑出了声,语气从容温缓:“好有灵性。”

        谢玖心头一紧,尚不及说话,便听见门扉由人相助,应声慢推开,屋中本只些微芒泽,顿时通亮许多,带着外头舒和的一阵风,落至整间屋阁。

        小鹿四蹄轻动,越过屏帘,朝晏斐这处跑来,乖顺地蹭在他脚边。

        谢倁紧随其后,踩着地间的星碎走入内间,轻飘飘望了过来,眼中纵容还来不及消散,一如淡云轻尘,出声说道:“原是它的主人在啊。”

        谢玖下意识地坐起身子,念及身后的晏斐,没由来地有些不自在,看着谢倁:“阿爹”

        她曾以为谢倁杳然消迹,不知所踪,行事便没甚么顾及。与莫璃成婚,留晏斐入府,甚至后来还收了个琴师,心念一到,多是肆意而为,未想起还有规束。

        好似有了错处,得人窥知,谢玖难免心虚。

        她只当阿爹与晏斐初回相见,晏斐与自己亲近得不拘礼节,阿爹本该讶异或是不喜,可他却不动声色,神情无恙,叫谢玖实在捉摸不透,唯恐他心中有气,为难晏斐。

        谢玖自是不愿见到,她所在意的两人,有哪怕些许的不快。

        “你莫要难为阿斐。”

        分明自己还病着,眼中不见光泽,双唇淡无血色,谢倁见谢玖在意又小心地模样,眉头一挑,平和走近说道:“本是放心不下小相思,阿爹便想早些来看看。”

        他神态自若,看了看那袭秀致青衫,又将眼光挪至谢玖身上,从容不改:“既有人更早到来,相思便算得了依靠,阿爹慰藉不已,怎会生多余的情绪?”

        谢倁兴致盎然,柔声反问:“小相思在急恼什么?”

        谢玖一时羞赧,别过头去:“没有。”

        谢倁温和一笑,看在眼中也不拆穿她,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二人面前,气质如归远空山,不尽意程。

        他安静片刻,自袖中探出一方细盒,缓缓打开,拿一颗药丸出来,温柔地递至谢玖唇间,喂她服下。

        晏斐眸色淡和,眼睫一动,又轻轻垂下。

        谢玖一身病疾,本就虚弱得有些钝,药丸入口即化,消弭无踪,她后知后觉地问道:“阿爹给我吃了甚么?”

        “自然不会害我的小相思。”谢倁又将细盒藏了回去,看着谢玖,语气低了几分,“阿爹不在,相思便不会照顾自己,将身子摧害成了这般境地。”

        只这一句,有如感慨万千,却不得而出。

        谢玖立时羞愧,犹如犯了错的小孩子,只见明光远去,讷讷却不敢辩驳。

        她与阿爹亲近,不愿欺掩谢倁,略一思索,小声道:“先时茫途无边,万念俱寂,确是相思未有在意,想着就此死去,也没甚么可惜的,是以任其成疾。”

        谢倁点头,融光落至他身后,娴静而美好,一时好似明彻深透:“后来相思改主意了?”

        虽已暮春,满院落花纷絮,已成温煦,屋阁却比别处更暖一些,地龙流缓不绝,炉火生息。

        小鹿已伏在晏斐脚侧,嗅着他青衫上的淡幽药香,半边身子恰对上窗外落入的盈光,疏懒得半阖双眼,昏昏欲睡。

        谢玖听闻这话,沉思了一会,扯出个笑容,几乎融在这浅淡的春光中:“改或不改,纵再说起,如何还有意义,只这一条路了。”

        她声音本就细弱,说至最后,好似弦在一处光上,轻软得稍纵即逝。所幸屋中几人各有心事,性子都并非多愁善感,晏斐不便插言,低身抚弄着脚边小鹿,好似闲花弄影,独留一方安宁。

        谢倁本就只是与相思随口聊叙,打发时日,见她掩色又显低落,便不再深提。

        一席空疏,如有风盏落花。

        静寂了些许,谢倁双眸温和似水,含着笑意,流缓间又开了口:“不与阿爹说说相思的心上人?”

        谢玖一愣,立时看向晏斐,恰好他的目光盈淡,轻飘望过来,正落在谢玖眼中。

        春光透千袭,淡过予一音。

        似轻景浮世,无限眷顾,谢玖顿时安定,唇色虽苍白,神采却带了些柔暖,坦然说道:“是相思早该告知阿爹的,可惜您多年未归,相思无人约束,只好任性而为了。”她语气轻松,深吸口气,倚近了晏斐一些,顽笑着淡道,“他唤作晏斐,世间独一无二的阿斐。是我历世这许多年,由始至终,唯独放在心里在意的阿斐。”

        她的话语虽轻,却从容且坦率,好似清风旷朗,意气无尽。

        向者心无多,凡事有顾及。

        此般义无反顾的气度,竟是生怕谢倁不知她的心意,从而对晏斐有分毫的偏疑疏离。谢倁暗自苦笑,懒着身子,随口附和一问:“是么,长安晏氏的人?”

        长安晏氏,并非根深百年的士族,不过是此代家主入仕为相,得以后起的新贵,若真论较起来,以晏相的虚名,尽皆不入眼。

        谢玖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人轻轻拦住。

        她长发垂落满背,如星河摇漾,遮了半边侧脸,更觉她面容苍白,病弱瘦削。

        晏斐眸中平静似尘,不见多余的神色,起身看着谢倁,长影疏倦,缓慢向他行了个礼,说道:“正是,长安晏氏三子,见过家主。”

        形容举止,皆是士族贵门的端正,他极尽恭谨谦卑,不愿让谢倁有丝毫不快。

        谢倁点了点头,回身走了几步:“身姿如玉,倒是一个出众的孩子。”侧过屏风走至桌案处,他施袖坐在席上,抬手摆弄着棋盘,“公子可会落棋?”

        晏斐声音温润,垂眸说道:“年少学过一些。”

        谢倁唇角笑起,低着声说:“过来,陪我对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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