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张符

上完药，两个人又回到了相隔两米远的坐法。

        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陵光迟迟不来，又始终联系不上，像这样一直坐着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向小园想了想，觉得倒不如先回去，等陵光来了再通知贺迩也不迟。

        她起身走到贺迩面前，正要开口说自己的打算，就被他一把拉住：“要去哪儿？”

        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园。”

        她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贺迩坐在躺椅上，也一并偏头看过去。他面色疏淡，递去的眼神中不含迎接，反倒掺了些防备。

        一站一坐的两人，看见自己的表情都不算高兴。

        计景视若无睹，笑着走近。

        “原来你们在这。”他收回落在两人手上的目光，问，“在做什么呢？”

        向小园张嘴欲言，被贺迩抢先：“聊天。”

        计景走到他们面前站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笑看着向小园，温和询问：“是吗，都聊了些什么？”

        向小园无从作答，只得看向贺迩。

        贺迩情绪不明，但显然不想多说，只道：“一点私事。”

        计景恍若不觉，依然笑问：“什么私事聊了这么久？”

        话里的试探和深意昭然，贺迩不再回应，往后靠向椅背。

        左手腕一直被紧紧握着，向小园试图抽回，反被攥得更紧，她只能被迫随着贺迩的动作朝他倾倒靠近。

        计景笑意立收，疾走两步上前，拉住向小园的另一只手。

        向小园在两力之间艰难找到平衡，站稳后，向计景道谢。

        计景摇头表示不用。

        空气随之陷入静默，气氛有些古怪。

        腕处的痛感传到神经，向小园不满地扭动几下胳膊，贺迩松了手，计景也顺势放开她。

        她揉着手腕，缓了缓，才有空问：“你怎么来了？”

        计景说：“你们一直没回来，我怕有什么事，所以出来看看。”

        向小园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们能有什么事。”

        计景看眼贺迩，颔首：“嗯，没事就好。时间不早了，今天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向小园没有犹豫地点头道：“好。”

        她也是这么想的。

        计景笑了笑，说着就要转身：“那走吧？”

        不等向小园再开口，贺迩呵了口气，站起来，半个身子挡在中间，对计景道：“我们还没聊完。”

        他语气偏冷，一字一句咬得清楚，动作间明显传达出不愿放人的态度和被打扰的不满。

        计景不禁皱起眉头。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立着，身高相仿，视线相平，无声对峙。

        向小园满头雾水，左思右想，找不出他们突然剑拔弩张的缘由。

        她上前想打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

        贺迩回头问她：“你要跟他回去？”

        他脸色微沉，看得出来不太开心。

        向小园思及他刚才的表现，猜测他应当是不希望约见陵光的事被计景知道，又怕现在离开见不到陵光。

        于是虚扯住贺迩衣袖，凑近尽量低声道：“我们在这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先回去，等大殿来了，我再通知你。”

        这番话并未令贺迩的眉心舒展半分，他把她往自己身后放，固执道：“再等一会儿。”

        贺迩不愿走，连带着也不许她走，向小园只好抱歉地冲计景笑笑：“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计景不肯放弃：“没关系，我等你，天黑路不好走。”

        贺迩回绝他：“不用，我会送她回去。”

        计景没再多说什么，只看着向小园，内心期盼能从她脸上看见挽留，但毫无疑问没有。

        她抿唇不作声，算是默认贺迩的话。

        再无理由多留，计景只能道别：“那我先走了。”

        向小园跟他挥手：“早点休息。”

        转身时，向小园已经偏过头去，正对着贺迩絮絮低语着些什么。她微仰着脑袋，黑亮的眼眸中倒映出面前那人的模样，耳后的碎发被夜风吹到颊边。

        贺迩抬手帮她勾回去。

        神情不可控地一僵，计景垂下眼帘，喉咙滚了滚，将隐秘的失望与苦涩一并吞咽。

        向小园也僵了下，口中喋喋不休的话被贺迩莫名又自然的动作打上休止符，双唇如被上锁，吐词变得困难。

        她索性闭嘴，后退拉开距离。沉默间，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恼意，却又无从发作，憋得脸颊绯红。

        计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彻底不见。贺迩突然一改先前的强硬态度，转脸大方道：“你想回就回吧，我自己等。”

        向小园闻言双眉拧得更紧：“刚才不让我走的人不是你吗？”

        贺迩眼中似笑非笑，有明知故问的嫌疑：“那你要走吗？”

        向小园斜他一眼，果断冲出去，用行动告诉他答案。

        然后就被毫不留情地抓了回来。

        贺迩把向小园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严肃起来：“我要见陵光的事，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向小园努着嘴，心道早猜到了，面上认真回了个“好”。

        贺迩又说：“我们再等半个小时，陵光还不来的话就回去。”

        向小园还是：“好。”

        静了会儿，见他没下文了，向小园抬起屁股准备坐回原来的位置。

        贺迩伸手拦在她前面：“这么宽还不够你坐？”

        她被强行按回椅子：“就在这。”

        向小园内心挣扎几秒，坐好。想了想，又往旁边挪了点。

        贺迩对她的小动作不置可否，从裤兜里摸出什么，摊在她面前。

        一枚硬币静静躺在他掌心。

        向小园诧异道：“这不是……”

        “嗯，你的硬币。”

        贺迩说：“领略岛，你想去的话，随时可以再去。”

        向小园低头摩挲着硬币上的花纹，轻微走神：“谢谢。但我应该不会去了。”

        贺迩偏头看她：“为什么？”

        向小园回视，目光澄澈分明：“那些都是假的，不是吗？”

        穿过结界门的那一秒，向小园的脑中是完全空白的。

        她说不出自己当时确切的心情，只知道有无数情绪杂糅，难以准确地区分具体。

        眼前的场景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家里或是其他任何地方，而是妖界的东方塔顶。

        近在咫尺的苍穹与绮丽的光带交相辉映，轻盈、梦幻、无与伦比，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站在前面的三个人回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容，向她招手：“小园，过来。”

        ……

        “在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寻找回家的方法。档案馆里的古书几乎都要被我翻烂了，但什么也没找到。”

        “大殿和鹤卿无数次地告诫我，绝对不可以以魂魄之体接近还活着的亲人，因为一旦这样做了，轻则影响他们的情绪，重则会伤害他们的生命。”

        “六界之中，偏偏人鬼不能相见，还要用这么多的规则约束，一点儿也不公平。”

        她顿了顿：“你问我为什么哭，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以为我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我和父母弟弟生死相隔，缘分已尽，永远不能再见。”

        “可当看到他们的那一秒，哪怕知道是假的，我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我真的好想念他们，好想念没有妖魔鬼怪，只有平淡美满的人间。”

        她再度哽咽，无尽的思念在连续不断地顺着脸颊滚落，仿佛永不会断绝。

        贺迩安静听着，用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那为什么不会再去了，不想再见到他们了吗？”

        向小园摇摇头：“不是，是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直到决定放弃回家的那一刻，我心里都仍然是不甘的。我不能理解人为什么要有生离死别，如果没有这四个字，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遗憾。”

        “但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人生短暂，才需要并且催促我们不遗余力地去珍惜。珍惜还在身边，可以触碰的人；珍惜没有宣之于口，但真挚无私的爱；珍惜和重要的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借到郑希身体的那天，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们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把那些他们一定想象不到的际遇都说给他们听。”

        “这可能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失去了错过了就不会再有机会。”

        “所有尘埃落定之后的弥补，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沉溺于那些过去的幻影，倒不如好好拥抱眼前的真实。活着的人就努力活着，一直往前。离开了的，也不要再回头看。”

        贺迩暗叹，她年纪尚小，但很通透。只是道理很容易讲，要做到却很难。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知不觉说了好多话，泪痕风干在脸上，有点紧有点绷。向小园拿手心揉搓抹去，深呼吸一口，思维跳脱出来，不由笑了：“我设想过好多种和他们再相见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在一个巨大的龟壳里。”

        她吸了吸鼻子，想起什么，又奇怪道：“不过，我们刚一进结界门，计景就不见了，一直到故事走完，我才在门外看见他。”

        贺迩这时候才再次开口，声线很平：“因为在你的故事里，计景就只是计景而已。”

        用记忆书写的故事，真实又虚幻。故事里的人，都有自己本来的轨迹。

        计景不在，是因为她不需要他在。

        贺迩转念想起乌绛的话：“她想见的人中，也包括你。”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本身就在她的故事里。

        若非如此，她不会在那扇门背后看见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例如，东方塔。

        但显然，向小园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贺迩目光浮动，浅浅笑了一下：“小园。”

        “嗯？”向小园转头看他。

        安静的对视。

        向小园隐约觉得，贺迩的眼底充斥着细微的意味不明。

        她耐心地等他的下一句话，但他只说：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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