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7 和谐

裴菲菲一声不吭地接过那包垃圾下楼去了，不是因为那个黑亮亮的大脑门儿是她的客户，她的上帝，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小人，一个十足的睚眦必报的、满口谎话的小人，这样的小人，她裴菲菲懒得搭理也得罪不起。

        每周日，裴菲菲可以休息一天，跟胡水一起带着小允到处去转一转，转来转去，也没什么感兴趣的地方。

        这周日，他们带着小允一起开车回了乡下裴菲菲的父母家。

        在路上，裴菲菲跟胡水做了很多的思想工作，再三地叮嘱他不要忘了现在他的身份是裴菲菲，如果爸爸妈妈妈妈私底下跟他说了什么事情，回来后一定要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转告于她。她没想到，那一天竟然是自她记事以来她跟爸爸妈妈之间相处最轻松最舒服的一天。

        作为一个女儿，裴菲菲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失败者，在爸爸妈妈面前，她通常会毫无征兆地丧失掉很多谙熟于心的能力。

        她不会撒娇，不会主动亲昵地去拥抱他们。记得之前跟林畅一起在外地工作时，裴菲菲的妈妈和小姨（林畅的妈妈）一起乘坐火车来看她们，她和林畅一起等候在出站口。她们两个每人背着一个双肩包出现在了人头窜动的出站人流中，林畅叫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甜到骨子里的“妈妈”，便张开着双臂像只欢乐的小雏鸟般扑进了小姨的怀中，随后又扑进裴菲菲妈妈的怀中喊了一声大姨。

        整个过程裴菲菲都像一个木桩子般直直地杵在原地，等林畅着左手挎着大姨右手挎着妈妈走到裴菲菲身边时，她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说：“妈，小姨，我帮你们拿包吧。”

        她看到妈妈眼里那亮闪闪的期待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看到妈妈非常吃力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落寞忧伤的笑，她看到妈妈很快地将林畅的手握在手里，故意提高嗓门说畅畅呀大姨真是想死你了，然后斜睨着一双眼睛偷偷地往自己的身上瞄。

        她们三个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裴菲菲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有好几次她看见妈妈回头找她，便急忙低下头去，假装自己没有看到。

        她没有办法靠近父母，承受不了父母对她那深沉又厚重的爱，这一切都会让她感到紧张和窒息。她没有办法听父母讲那些陈年往事或是她成长中的一些童年趣事，哪怕她真的很想听，可每次做出来的动作无一例外地都是一脸的不耐烦和随便找个借口的走开。

        她很爱她的父母，真的很爱很爱，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份天经地义的爱她就是要藏着掖着，歪着扭着，拐着绕着，就是不能坦坦荡荡、真真实实地展现出来。

        记得有一天中午，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推门而入的妈妈以为她睡着了，蹑手蹑脚地帮她脱去了脚上的鞋子，扯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那一刻，她全身的神经线都紧绷成了被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浑身竟生出一阵阵的寒意，一双紧闭的眼睛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她无数次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妈妈是否还在身边，然而每一次她都在。她就一直假装自己在睡着，一直到了夜幕降临，妈妈起身去了厨房之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假装睡着，为何不能自然地睁开眼睛告诉妈妈其实她没睡。就算是装睡，为何要一直假装到她起身离开为止，为何不能在她浓浓母爱的注视下假装自然慵懒地醒来，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给她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个暖暖的拥抱。她的潜意识似乎模模糊糊地向她传递着一个奇怪的讯号：假装睡着，给妈妈一个作为母亲去爱自己女儿的机会，这个时间，越久越好。于是，她就一直假装睡着，直到妈妈起身离开。

        还有一次，妈妈切菜时不小心切伤了手指，鲜血在切菜板上染红了一片。她急急忙忙地找来创可贴，简单的冲洗后，帮妈妈贴了上去，这才止住了血。她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转，她多想拉着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轻轻地吹着气，然后嘟着一张小嘴儿泪水涟涟地问，妈妈妈妈你疼不疼，可做出来的真实反应却是拉着一张脸埋怨道：“切个菜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多得像夏日里嗡嗡乱飞的蚊虫，多得像天上那些怎么数也数不完的星星。

        裴菲菲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辈子就是个永远也不会表达爱的人了，直到她遇到了胡水。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也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了，现在的她，会轻而易举地对胡水说出“爱你”这两个字，不会紧张，不会窒息。她也会经常会把小允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妈妈爱你，妈妈爱你。这些变化让裴菲菲很是欣慰，她期待着自己与父母之间也能发生点儿什么变化，哪怕很微妙，哪怕很细小。

        可是每次面对父母时，她就又变回了那个只会一动不动地杵在地上的木桩子，将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尤其是随着胡水下岗回到小城之后，裴菲菲的一颗心收得更紧了，从不在父母面前袒露心声和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弟弟裴兴离婚后，定期回家探望父母成了一种她不愿意去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例行公事，她很怕看见妈妈那双盈满泪水却又极力隐忍的眼睛，很怕听见爸爸那一声声厚重又无奈的叹息，她很怕他们突然拉住她的手，将一肚子的苦水毫无保留地倾倒在她的面前，然后一遍遍地问她该怎么办。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变了，因为真挚坦诚的胡水成了裴菲菲。

        跟裴菲菲不同，胡水十分喜欢听裴菲菲的妈妈唠叨一些陈年往事和裴菲菲成长过程中的童年趣事，他听得认认真真，笑得坦坦荡荡，这让裴菲菲的妈妈受宠若惊，讲得也更加的生动形象和眉飞色舞，此起彼伏的笑声连绵不绝，连空气都被带动得活泼俏皮了起来。

        他不像裴菲菲那般耐心总是少得可怜，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裴菲菲的妈妈诉说自裴兴离婚后她心内的苦楚和伤痛，他不会说什么宽慰的话语，唯一能做得就是静静地聆听，全神贯注地聆听。其实很多时候，倾诉的人未必是想要从倾听者身上得到什么，他们需要的只是默默的陪伴和静静的聆听。

        笑也笑了，哭也哭了，裴菲菲的妈妈很是满足，带着小允出去玩儿了，胡水主动请缨要陪裴菲菲的爸爸杀两盘棋，这让长期被女儿冷落的老父亲既惊讶又感动，脸上的每一层褶皱里都悠悠地荡漾出幸福的影子。

        裴菲菲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爱着她的爸爸妈妈，她卷起两只袖子，拿起抹布，将桌子、柜子、茶几、餐桌等擦拭得一尘不染，又拿起拖把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之后钻进厨房，清理了壁橱上的油污。

        妈妈带小允回来后，发现胡水这个女婿将家里收拾得干净又整洁，父女俩专心致志地在棋盘上厮杀着，真是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啊，恍若置身梦境之中！

        临走之时，妈妈刻意避开裴菲菲，无声无息地来到胡水身边悄声说：“胡水啊，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菲菲从小脾气就大，性子又犟，你多忍让着她点儿啊。”

        回家途中，裴菲菲抱着熟睡在她怀中的小允，推翻了之前自己认为的让胡水经历大姨妈之痛是老天安排他们灵魂互换的真实目的的想法，而是十分笃定地认为今天这一切才是上苍安排她和胡水灵魂互换的真谛，她忠实真诚地感谢上苍的垂怜，同时感谢胡水在今日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胡水，”她哽咽着说，“谢谢你！”

        胡水一边开车一边说：“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谢啊。”

        “谢谢你以我的身份听我妈妈唠叨，陪她聊天儿，听她诉苦，谢谢你以我的身份走近我的爸爸，陪他下棋。今天，我在他们两个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裴菲菲声泪俱下地说。

        “菲菲，你还有什么想对他们做的事吗？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办到。”胡水甚是自豪。

        裴菲菲的脑海里立马闪现出林畅张开着双臂像只欢乐的小雏鸟般扑进小姨怀中的情景，说：“有呀，有一件事一直想对他们做，可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就是怎么也做不到。”

        “是什么？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达成这个心愿。”

        “我我我想”只是想上一想，裴菲菲就开始呼吸急促、支支吾吾了，“我想  我想抱抱他们。”她的声音小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说什么菲菲？我听不见。”

        “我想抱抱他们。”

        这一次，胡水听见了，可他还是侧着耳朵说：“菲菲，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于是，裴菲菲提高了嗓门说：“我想抱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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