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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城东江府,亥时六刻。

        夜已深了,今夜无风,四下一片死寂。江槿月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祠堂里,静静等待着子夜的降临。比起江乘清那张臭脸,还是供桌上冷冰冰的牌位瞧着更顺眼些。

        小时候她总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每每靠近祠堂,不是崩溃大哭,就是发热头痛。是以,江乘清作为她的亲生父亲,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罚她跪祠堂。这习惯保持了十余年,即便现如今的江槿月已经不再畏惧祠堂了,他却依然乐此不疲。

        脑海中江乘清的脸越来越大,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巴黑洞洞的,像深渊一般,无数不堪入耳的话语就一句又一句地蹦了出来。

        “太子殿下是皇长子,又是中宫嫡出。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我问你,你与怀王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日你是与他在一起对不对?”

        “我与怀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可别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们江家就容不下你了!”

        江槿月皱起了眉头,一面摇头一面喃喃自语道:“我们江家?江家又何曾容得下我呢?”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铜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么快便是子时了。

        江槿月低下头去,望着一动不动平躺在身前的黑檀木簪,冷冷地开口道:“缚梦,子时已到,别装死了。”

        缚梦抖了抖身子,自知瞒不过她,只好慢悠悠地立了起来,做作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主人您有什么事吗?我睡过头了。”

        这苍白无力的解释并没有让她的脸色好转多少,江槿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它,问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对大吉有什么误解啊?”

        缚梦连连叹息,痛心疾首地答道:“实不相瞒,自属下拥有卜测能力以来,卜测结果就从未出过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哈哈!”

        它尚且可以干笑两声,今日倒了大霉的江槿月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冷冷地盯着它,阴森森地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我身上?如此说来,你还是速速回地府吧,我这儿可容不下你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缚梦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响,静默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主人小心!屋外有鬼气!”

        江槿月被它吓了一跳,忙回过头看向紧闭着的房门,低下头小声问道:“鬼气?你是说屋外有鬼?不会吧不会吧,我可从来没有害过人啊。”

        “主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不妨开门看看吧。若只是个普通小鬼,您也不必怕他。”缚梦说得很平静,似乎并没有把门外的那只鬼放在心上。

        “可若是个死状凄惨的冤魂厉鬼呢?”江槿月心里七上八下的,丝毫没有底气。

        “您觉得您家这祠堂能拦住冤魂厉鬼吗?若它真的怨气深重,只怕现在已经……”缚梦说着说着无意间看到了她身后的场景,一时又没了声音。

        每次它说到关键时刻就卡壳,江槿月不明就里,连忙追问道:“已经怎么了?”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缚梦原地转了两圈,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背后传来一阵一阵阴冷的风,江槿月心有所感,微微眯起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却见身后站着个黑衣男人。

        这人……哦不,这鬼以黑巾蒙面,衣袍染血,身上带着明显的刀伤不说,背后还扎着两只折断了的羽箭。见她回过头来,这黑衣鬼便咧开嘴笑了,笑声沙哑尖锐。

        这鬼瞧着就挺眼熟的,这笑声可就更熟悉了。这可不就是那天带人追杀他们未果,被耍了一通又被反杀的刺客头子吗?

        自诩入过幽冥界、走过黄泉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槿月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瞥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缚梦,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道:“我……你……你该不会是来找我报仇雪恨的吧?”

        那鬼刺客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找你报仇做什么?又不是你杀了我,我要是乱开杀戒可是会遭天谴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江槿月一听便放下了心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试探着问道,“那你该不会是想去找王爷报仇吧?”

        鬼刺客笑意森然,冷冷道:“你说呢?若不是他伤我在先,我又怎会中箭而亡?于情于理,我都该找他寻仇才对。”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歪理,但是无论如何也经不起推敲。

        江槿月皱起了眉头,啧了一声,道:“归根结底,是你追杀他在先,他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自保。更何况,你也说了,至你于死地的是那场箭雨。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找那放箭的人报仇?”

        鬼刺客冷哼一声,旋即怒道:“你懂个屁啊!我都不知道是谁放的箭,我怎么报仇?”

        行吧,原来这位兄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谁手里的,也是挺冤枉的了。不过总不能放任他去找沈长明报仇,不然这位王爷可就更冤枉了。

        江槿月低头沉思了片刻,悠悠道:“你并非因王爷而死,地府的人又怎会允你回来报仇?”

        “哟,你一个活人还知道地府呢?”鬼刺客闻言两眼一亮,轻蔑地笑道,“还得是我机灵,躲过了白无常的拘捕。这两日我都藏在城中,子时才敢出来活动,本想直接冲进怀王府杀了他,可谁知道……”

        “如何?而且你要杀他,你来我家干嘛?莫不是连王府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江槿月追问道。

        “你懂什么?那怀王府的门神太厉害了,我进不去啊!”鬼刺客忿忿不平,唉声叹气了起来,“今夜我见你这里鬼气森然,以为是有什么厉害的鬼怪在此修行,才想过来碰碰运气。”

        江槿月虽然听明白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却依然有许多不解之处,微微蹙起了眉头,疑惑道:“江府地处东城,东城有两大佛寺坐镇,怎会鬼气森然?难不成是因为……”

        她转过身去,冷冷地看了一眼缚梦,见它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便将它捡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你可真行,主人都要没命了,你还在装死?”

        缚梦在她手里抖了抖,悻悻道:“主人,这小鬼对您并无恶意,您不用担心……”

        江槿月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这就是你一有风吹草动就装死的理由吗?”

        鬼刺客见她莫名其妙地对着一只簪子自言自语,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江槿月看了看手中的缚梦,又看了看摸不着头脑的鬼刺客,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既知道我府上有鬼气,就该猜到我手中的簪子不凡。你且听我一言,你若杀了王爷,终究是不合规矩的,死后定当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啊?无间地狱?这我倒是闻所未闻……”鬼刺客一听就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江槿月微微笑了笑,摆摆手道:“你一个新死鬼,不知道无间地狱也在情理之中。那日的箭雨也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想找到那个放冷箭的人,不如我们合作?”

        她能出手相助,是这鬼刺客始料未及的,他当即大喜过望道:“如此甚好!你这里鬼气重,躲在这里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你且说来,要如何合作?”

        “这倒不难,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是。”江槿月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说道,“是谁派你们去杀王爷的?杀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只是丞相养的死士,主子让我杀谁,难道还要给我理由不成?”鬼刺客翻了个白眼。

        江槿月点了点头,摊手道:“既然你对我毫无帮助,我又何必帮你?还请自便吧。”

        “……朝政上的事,我实在一无所知。只不过,临行前丞相曾说过,此行不仅要取怀王的项上人头,还得将他身边的那颗明月珠一并带回。”

        “明月珠?那是何物?”江槿月皱了皱眉,她记得当日沈长明身边并没有什么明月珠。

        “此番怀王带人离开都城,就是替皇上去江南寻明月珠的。我等埋伏在城外,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只可惜他实在难缠……那明月珠也被他的侍卫长拼死带走。”鬼刺客越说越觉得不甘心,恨恨地咬了咬牙。

        “哦,所以你们这是人没杀着,宝物也没抢着,还把命丢了?”江槿月不无怜悯地轻叹了一声,趁那鬼刺客还没发作,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此说来,派人在暗中放箭的幕后主使,自然是丞相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知道那日会有人在城外截杀怀王呢?”

        鬼刺客眼中的迷茫之色更重了些,他低下头去,似在发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丞相为何要对我等赶尽杀绝?就因为我们办事不力吗?”

        “即便你们办事妥帖,也是非死不可。毕竟你们知道的太多,这世上可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江槿月说罢,又觉得此话不妥,毕竟这刺客头子都死了,现在也还能说话。

        “你根本没有证据,怎能在此胡言乱语?”鬼刺客冷哼了一声,很快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怒道,“你定是不想让我杀那怀王,才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告诉你,你休想如意!我这就去王府,哪怕是强闯,我都要杀了他!”

        “如此愚昧,真是可笑又可悲。你又何必骗自己呢?其实你心里不也怀疑过,那箭雨足以要了所有人的性命,试问又是谁会有那么重的杀心呢?”江槿月盯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胡说!分明是怀王!是怀王害死了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拉他一起下地狱!”鬼刺客越说越激动,双眼变得血红,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肆意的狂笑声从他的口中传了出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缚梦突然急吼吼地开了口:“主人!这只鬼被仇恨所侵蚀,您还是躲躲吧,他现在满脑子只有复仇,会杀了所有阻碍他的人的!”

        江槿月早就发现这只鬼刺客与方才有些不同了,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再抬眼一看,那双眼一片赤红的鬼刺客竟也步步紧逼,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充斥着祠堂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江槿月抬手捂住了耳朵,却丝毫没有作用,只得一直向后退去,直到自己的后背都靠到了供桌上,再无路可退。

        眼看那鬼刺客与她不过一步之遥,江槿月突然深深地低下头去,再抬头时,她眼中似有血红色流光闪过。

        与此同时,鬼刺客只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双腿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而后他便看到这个方才还毫无还手之力的姑娘,一步又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虽然两眼失神,却步履稳健。

        鬼刺客大惊失色,想求饶却又无论如何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只能六神无主地盯着她。

        江槿月紧握着黑檀木簪,口中喃喃道:“既已身死,当归幽冥……还不快走?”

        那只诡异的黑檀木簪带着一道迅捷的风向他袭来,最终却只轻轻地点在了他的额头上,一道刺眼的血红光芒亮起,鬼刺客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祠堂中。

        困境已解,缚梦长出了一口气,疑惑道:“主人怎能动用送魂的能力?您是想起来了什么吗?”

        江槿月闻言低下头去看了它一眼,双眼骤然变得清明。在缚梦充满着期待与惊喜的目光中,她终于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周身冰冷,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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