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她拖着苏霁琛，并排坐在榻上，背后靠着半开的窗。

        盈盈幽月洒进来，伴着微风，将烛火吹乱。

        苏霁琛从不知道，一个七岁的小子，能聒噪成这般模样。

        看她嘴巴嘟着，一边啃点心，一边叽叽喳喳。

        “我跟你说，宫里这么多兄弟姊妹，就五哥你愿意照顾我的感受！”

        苏霁琛默默咽着点心，除非她非要自己应答，否则一言不发。

        幸好，某人没有强求。

        “你不知道，大家嘴上说着我的好，背地里还不是骂我用心险恶，就像……我夸四姐诗文好，可诗文泄露出去，便有人骂我故意哄人，四姐嘴上不说，可是从来不见她澄清过，想来也是怨我的。”

        “再有，九皇姐哪次不欺负我？上回直接在宫道上打我……”虽然是她故意激将的，但九皇姐但凡将她当作半个皇弟，又如何会当众打她？

        苏霁琛拿来案上的书，就着烛光翻阅。

        显然对那些小孩子间的打闹，不感兴趣。

        这时，听见某人吸了吸鼻子，苏霁琛下意识看一眼，就见某人头埋在胳膊弯里。

        声音不太真切：“其实，我还挺羡慕她的……”

        她想，人心各异，诡谲多变，尤其在这宫里，能有几个真心的？

        各人互相示好，维系着表面的和善友谊，还不是希望到了用时，有人可用？

        “我不是不懂，只是每次都不想说破……”

        如此一对比，不慎毁了她的衣服，又不慎吓到她的五哥，在之后笨拙的赔礼，显得格外难得。

        “五哥你真好。”

        见她投了眼神过来，苏霁琛不太自在地点点头。

        他好吗？他只是不想欠人情……

        书上的字忽然变得好陌生，他盯着一个小墨点，看得出神。

        没某个聒噪的家伙说话，窗外的虫鸣越发衬得屋内寂静。

        他有些烦躁，早知不让她进来了。

        ……

        虫又鸣了一会儿，才见苏霁玥抬头，凑近前来，问道：“五哥你下午突然走了，是因为我惹着你了吗？”

        那语气一改方才的雀跃和落寞，带了些不能忽视的小心翼翼。

        这让苏霁琛心神微动。

        轻笑一声，怎么还有人在意他怎么想？

        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这宫里，除了一个奶嬷嬷，明明没人会在意他的。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的目光缓缓从书页上移开，投过去时，多了几分热度。

        “如果我说是呢？”

        话音未落，那小家伙的面容骤然僵住，紧接着“咔嚓”一下裂开了。

        见状，苏霁琛抿着嘴，掩饰自己的笑。

        然而，笑意越抿越止不住，那嘴角逐渐扯开了。

        苏霁玥拧眉眨眼，还有哪里不明白的：“……你故意逗我的，对吧？”

        苏霁玥又说了会儿话，一看月亮比来时高了一指。

        到底担心私自外出的秘密暴露，只好提出要走。

        “嗯，走吧，不送。”苏霁琛头也没抬，嘴皮子一翻。

        “……”苏霁玥多少有些泄气。

        她其实很喜欢与朋友玩耍，偏偏宫里勾心斗角太常见。

        突然冒出一个表兄，还有一个便宜哥哥，对她而言，就像天上掉棉花糖似的美滋滋！

        正沮丧地要走，苏霁琛忽然叫住她：“等等。”

        她略微期待地回头：“怎么了？！”

        只见装着点心的袋子，被推了过来。

        里面还有不少，主要是枇杷糕。

        这种点心她非常喜欢，因此屯了很多。

        这一回她虽然吃了不少，但她想起来，某人似乎一块枇杷糕都没吃，所以还有这么多剩。

        “五哥不试试看吗？这种枇杷糕，里头用的都是蜂蜜渍过的枇杷肉脯，非常香甜哦！”

        她捏起一块递过去，刚碰了下嘴角，就见苏霁琛如临大敌般紧皱眉头，猛然后退。

        “你怎么了？”

        苏霁琛摇头：“我不爱吃枇杷！”

        “……是嘛。”她没有深究，一把塞进自己嘴里。

        一边嚼，一边想起一件事。

        她还更小的时候，只要当季，她们宫里一定每天备着枇杷。

        因为母妃说过，父皇很喜欢吃。

        她也像了父皇这一点，不过更夸张些，所有甜的都喜欢。

        终于能把苏霁玥和她的点心送走了，苏霁琛面上什么表示都没有，但还是叫一个小太监，把她平安送回。

        半夜，曹嬷嬷起夜时，听见主殿有压抑的倒抽气声。

        再一细听，顿时心道不好！

        “殿下——”

        次日，上书房里。

        “梁太傅，我五哥呢？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他来？”

        “听说被虫咬了一晚，浑身都是红点，要治疗好了，才能过来。”

        苏霁玥正给自己磨墨，听到这个消息，墨锭一歪，擦在手背上。

        找清水洗手的空当，方星晢细问梁太傅：“什么样的虫子能咬得见不了人？怕不是他偷懒，不想来上课才找的借口。”

        “小方少爷莫管他了，这位五殿下心思难测，能给微臣一个不来的理由，便不错了。”

        苏霁玥回来时，恰好听见这一句，忽然觉得挺不是滋味的。

        经过昨天的相处，她以为五哥还挺不错。

        那什么……至少都没嫌她啰嗦。

        下了学，她又跑去珑翠轩，偏门锁了，敲门许久也没人应，这让她不得不放弃。

        此后，一连等了十日，苏霁琛没等来，倒把方家的人等来了。

        据方星晢说，此人是他们方家旁系的一位叔叔，喊是喊堂叔，但是亲缘有些远的那种。

        苏霁玥一见到他，便觉得这人仿佛行走的规矩，举手投足都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光是站在那里，就有通身清贵之气逼人。

        叫人难以忽视。

        他职位不高，但一来就自言代表方丞相，说是视察几位皇子的学习情况。

        梁太傅一介皇子老师，虽然品级高，但无实权在手，对上他，也不得不退让。

        方堂叔旁听一日课，对文课不置评价。

        唯独到了下午的武课，方堂叔叫住崔太傅：“皇子习骑射武艺是按祖制要求，我们方家的孩子自然要按方家祖宗规矩来。”

        崔太傅是个聪明的，当即明白了，接过话去：“敢问方家的祖宗规矩是何？”

        方堂叔就连微笑都经过了计算，多一分太亲昵，少一分太疏冷，他微微拱手，礼仪也是恰到好处。

        这让他在提过分要求时，既能得偿所愿，又不会得罪人。

        “不敢提方家规矩，大人毕竟是皇子老师，下官认为应以皇子为重，方家小子能来旁听此番是蒙太后恩典，何况……”

        说着他还与崔太傅耳语几句，一旁二人听不清楚。

        “……让他能强身健体即可，也省得还要多费心。”

        话音未落，苏霁玥感觉，身边这人浑身骤然紧绷！

        还是平素常见的笑，但那双眼睛里，多了些厌恶和愤懑。

        “我说呢，当初我一求太后，怎么就得了准信，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在外人看来，他自降身份，做个失恃皇子的陪读，是份折辱。

        然而，在他看来却是一个机会，因此格外珍惜。

        一开始还小心翼翼，见老东西没阻止，上书房里也正常教授骑射，本以为有戏，原来……

        方星晢垂下眉眼，掩住一片薄凉。

        某人的低气压，从方堂叔来后，便一直没褪去。

        即便苏霁玥跟在他身边，他也没察觉。

        一直走出练武场，方星晢忽然被一阵力推……没推动。

        “……你真是一点不配合。”苏霁玥瘪瘪嘴，脸上好像在嫌弃他没趣。

        方星晢有心事，没有理会，拱手告辞，那一瞬间的动作，与方堂叔的重合。

        苏霁玥看得明白，这是方家的教养。

        便是他再厌恶，从小的训练教养，早已将那份“规矩”刻进骨子里。

        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每一步都很稳当矜贵，每一步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个不出一丝差错的木偶，每一分每一毫，都在方家人的计算中。

        方家开了口，他在上书房旁听，便过了明路。

        至于学些什么，也被方家换成，强身健体即可。

        虽然这样的结局，她早就猜到了，但不知怎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同样也是被困在一个笼子里。

        每日吃什么遇着什么事，都由困住他的人说了算。

        这样的日子实在憋屈。

        另一头，方星晢刚出宫门。

        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马车，正停在路边。

        原本还松懒斜倚着的濯缨，老远看见自家少爷，想也不想一个翻身跳下车来。

        “少爷！”濯缨站得笔直，就怕又给他抓住错处。

        “走。”

        奇怪的是，今日少爷一点麻烦没找，竟老实地自己上了马车？

        莫不是忽然转性了？

        正困惑着，里头传来一道略有些清冷的声音。

        “现在去西郊。”

        握着马鞭的手一顿，濯缨为难道：“少爷何必急着今日去，过不了半月就是清明了，府里到时自要祭祀的，何况，二夫人嘱咐小的早些带您回府。”

        “再说，”濯缨听里头没有反驳，继续劝道：“大人前两天还怪夫人，说您规矩没学好，正是她管教无方，您要是再不守规矩，夫人在府里就真难做了。”

        话音落下，里头许久没有回应。

        马车晃晃悠悠行至坊市，街边有客人喝茶，巷角有小贩叫卖，人声嘈杂，给春日的傍晚平添几分烟火气。

        车厢里昏昏暗暗，冷得与外界似两个世界。

        他掀起一角窗帘，让那夕阳照进车厢内，落在静卧衣袍的雕兰白玉之上。

        瞬间，空气里的细灰披着光，不断起舞，自由又无助。

        轻轻一声微响，帘子归位，重新遮去满室唯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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