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上弃婴

哭声来自远处江心。青衣人目力极好，一眼看见江心漂流的竹篮。

        江上弃婴，在乱世中并不稀奇。或因性别，或因家境，或因疾病，或因中原之夜的鬼魂……有许多种原因，可以让一个新生儿被家人抛弃。凡人太过软弱，有时不得不那样无情。

        眼下这个哭天抢地的小孩儿，又是何故流落至此？

        青衣人欲前去救助，动身之前，却发现一丝古怪。

        那竹篮所在之处，向四周扩展三尺来远的范围，江面黯淡无光，月光仿佛被吞噬了，形成一个圆形的暗影。随着婴儿哭声增强，暗影亦越来越大，朝外蔓延，似有不断生长之势。

        看来这小孩儿被抛弃的原因，应是被鬼怪附身，并且还是一只法力高强的鬼怪。

        青衣人右手一挥，凭空变出一把长剑，凛凛剑光与皎皎月色交相辉映，和暗黑的江心形成鲜明对比。

        长剑横悬于空中，他飞身轻跃其上，飘逸地朝江心飞去。

        到了竹篮所在之处，定眼一看，嚎哭中的婴儿竟仅以大片树叶蔽体，勉强遮住要害之处，看上去几乎是“野生”的。江水经由空隙漫入篮中，那瘦小的后背便完全淌在江水之中。

        青衣人正伸手欲将竹篮捞起，篮子里忽然传出一个暴戾的女声：“来者何人，竟敢坏我好事？”以婴儿没完没了的哭声做背景，这声音夹杂其中，却具有强大的穿透力。

        他没想到竟然遭到这样的质问，看来是满身仙气收敛得太好了，以至于对方没有识破他的真实身份。

        他很少碰上如此狂妄的鬼怪，本想与之周旋一番，看看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但看见竹篮中的江水，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便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当机立断，施法要驱散猖狂的女鬼。

        刚一出手，一丝幽魅气息便从婴儿眉心蹿出，紧接着飘出一只枯瘦如柴的鬼影，凌乱的长发挡住了正脸，缕缕怨毒的目光从缝隙间穿透而出。

        “既已了却此生，自当安分行事。中元节虽为亡灵而设，却并非任由你们为非作歹的。”青衣人见女鬼怨念深重，有心提点她几句，“何况此一初生小儿，你附于其身，除了惹得它哭天抢地，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你怎知我做不了？”女鬼徘徊不去，咬牙切齿，“此女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我在转世之前附于其身，摄其生气，来世便可拥有闭月羞花之貌、倾国倾城之姿，不再重复因容貌丑陋而遭人嫌弃、困苦一生的惨剧。”

        阴间竟有此等诡异的法术，竟能窃取人的容貌并留存到下一世？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青衣人对此旁门左道不感兴趣，容貌，人之皮相而已，何苦执念至此？更何况隔着凌乱的头发，他无意去看那女鬼究竟有多丑，而竹篮中哭闹的婴儿，五官都还未舒展，又如何能看出闭月羞花之貌、倾国倾城之姿？

        “收起你的痴心妄念，速速离去。”他不再多言，使一个简单的招式，女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干脆利落地结束，他伸手捞起竹篮，御剑飞离宽阔江面，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疑虑。先前那暗影不断扩张，似有生生不灭之意，一看便知是高手作乱，为何附身的女鬼竟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她只是替罪羔羊，真凶实则另有其人？

        到了岸边，他松手将竹篮置于丛丛秋草之间。果然不出所料，那暗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正以竹篮为中心，一圈一圈朝四周蔓延，很快便要覆盖江岸。而那婴儿的哭声，仿佛与暗影相得益彰，正一声一声朝外扩散开去，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青衣人俯身查看，却见竹篮中那几片树叶因受女鬼折腾已变得残破，难以再起遮挡躯体之用。这婴儿毕竟是个女孩儿，裸露肌肤实在不妥，思及此处，他卸下青色外衣，将它轻轻盖在女婴身上。

        在不经意触碰的瞬间，他找到了暗影的根源，原来作祟的不是鬼怪，而是魔气，正从女婴小小的身体之中发散出来。

        他心中一动，既然发现了魔气，便说明此地有魔族余孽行动，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定能找到魔灵的线索。

        那么这来路不明的女婴，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魔族的一份子？是施手相救还是斩草除根？他一时间有些犹豫。

        犹豫不定之时，恍惚想起前半夜所见所闻。半路偶遇的周家丫头，因其面貌阴沉、举止怪异，误将她看作恶多端的小鬼，其实她却是出生时惨遭伤害而落下了后遗症，小小年纪便懂得救济弱势群体，心地比大多数人都更善良。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丝心软，眼前这饱受折磨的女婴，将来说不定也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既然如此，不如便救她一命吧。

        事不宜迟，他默念仙诀，掌心对准竹篮中青衣包裹的女婴，将魔气一缕一缕吸取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魔气离开女婴之后并未立即消竭，而是快速附着在周围的草木上，如此不同寻常。

        黑魆魆的草木受魔气侵染而愈发异常，没有风吹过却纷纷左摇右晃，发狂一般越长越高，越来越壮，宛若高大的人形，摇头晃脑显出癫狂的姿态。

        它们连成一片，持续扭动，在河岸边形成一片黑压压的波浪，干扰了空气流动，一阵大风突如其来。继而月光隐匿，夜色沉沉，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如此旺盛的魔气，他还是第一次见。凝聚一掌仙气劈向张牙舞爪的草木，只见一缕黑气从这片秋草中蹿出来，转眼却又飞向连一片草，使它们也狂乱地舞动起来。

        原来这魔气会转移，单单将其逼出，并不能使它消竭，片刻之后它又附着到新的载体身上，总是不得安宁。想要彻底消除魔气，须得先清除它的载体。

        然而麻烦的是，纵然他修为深厚，也不可能清理掉此地所有的生命，不论是秋风中挣扎的草木，还是竹篮里嚎哭的女婴，他不能舍本逐末，为了对抗魔气而做出更加残忍的事。

        为今之计，唯有找到一个新的载体，将所有魔气收拢到一处，再另寻时机将其消灭干净。

        什么样的载体可以承受如此强盛的魔气，并控制它使它不要外溢？

        他只想到一个答案，眼下最合适的容器，只能是他自己。

        以上仙之体作为容器，先将魔气收缚其中，在体内慢慢净化它，说不定能消除魔性将它化为己用；如若不能如愿净化，便和它消磨对抗，总能清理干净。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实力，于是调整策略，从怪异的草木开始，将滚滚魔气吸进自身体内。每吸收一分，张狂的植物便消停一分，枝叶上的暗影一寸一寸消褪，最后完全摆脱魔气，形态恢复正常。

        而魔气在他体内并不安分，与仙气冲撞对抗，时时想冲破束缚向外逃逸。他当然不能任其解脱，只得紧锁周身各处节点，将魔气紧紧封闭，独自承受巨大的折磨。

        大雨持续不断，女婴的哭声似乎比雨声更胜一筹。

        他转身望向竹篮，宽大的青衣将篮子保护得很周密，一张小小的脸蛋从衣服边缘露出来，小嘴里时不时呛一口水，竞也未中断执着的哭声，想必她的确很痛苦。

        于是他不再耽误，伸出双臂手心对准竹篮，开始吸收女婴身上的魔气。

        这股魔气比草木上那一簇更加浑厚，使他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两种迥然不同的气体争锋相对，几乎达到了势均力敌的地步。在剧烈的冲击之下，他傲然挺立的身姿也经不住微微摇晃起来。

        情况超出预期，但他不能半途而废。尤其在亲身体验了这股魔气的威力之后，他几乎确信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因此更加万死不辞。

        随着魔气渐渐离体，女婴撕心裂肺的哭声亦慢慢减弱，听上去状态安宁了许多。

        蒙面仙人对此感到欣慰，不顾体内激烈的交战，强行凝神聚气，直将剩余的魔气全部吸收到自己身上。仙魔两种两气冲突骤然加剧，饶是他千年修为技压群雄，此时也不堪重负，仙体备受折磨。

        不知不觉之中，雨已歇，风已住。哭声渐隐，终于连低低呜咽的余音也听不见了。

        总算告一段落。

        从来没有为救一个人付出过如此心力，他想，遇见他算是这孩子三生有幸。

        他俯下身来看看她的模样，小嘴已经安分地闭上，整个人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河岸寂静无声，仿佛连江水流动的声音也不复存在。

        小孩子睡着了都这般安静吗？他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一时间又理不清究竟哪里不对。

        体内两种气体冲突不断，导致内伤逐渐加重，这诡异的安静又教他心神不灵。多重压力摧折之下，他忍不住咳嗽一声，一口鲜血溢出嘴角，自面纱下滴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女婴苍白的脸颊上。

        蒙面仙人伸手要去擦拭，修长的手指刚一接触她的小脸，动作忽然一滞。

        他知道了是哪里不对——

        这安静乖巧的女婴，并非陷入了熟睡，而是气若游丝，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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