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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山如堂者(中)


众僧同时怒喝,又有几个喽啰拿刀架在百姓颈上。刘克用见此,暗道不妙。莫骥盛在他耳边细语几句,要过莫怀同手枪,道:“你二人同去。”莫怀同心知父亲定有什么计策,却也不敢撇下他离开,被刘克用拽着才走。莫骥盛见二人离去,放声长笑,跃下山坳。众人听得笑声,尽皆一惊,放眼看去,见是个六旬老翁,大步而来。

        两个喽啰持刀抢了上去,未及近身,“咿呀”一声,抱了腿倒在地上。莫骥盛长杖挥舞,势如破竹,但听得“啊啊呀呀”,又有四人倒在地上。余人一时胆怯,纷纷让开道路。莫骥盛闯到垓心,执杖而立,当真是神威凛凛,惊若天人。

        庞义方喝问道:“哪里来的老…老头儿,竟敢到这里撒野!”受莫骥盛气势所迫,不敢秽语骂人。莫骥盛冷冷一笑,并不答话。抬眼打量那几个僧人,但见宏厚宝相庄严,宏远气度闲逸,宏慈敦厚持重。又有三僧,宏微宏业宏德,大袖飘飘,若有出尘之姿。令人委实难信,这几个僧人竟是驰骋沙场的战将。

        莫骥盛双手合十,冲几个僧人微微一躬,道:“诸位大师慈悲为怀,老夫好生景仰。特来与几位师父并肩杀敌,如何?”宏厚还礼道:“老施主英雄过人,贫僧正求之不得,盼老施主解脱困厄。宏慈宏业…”

        二僧忽然跃出,拿枪支架住砍向莫骥盛的两柄钢刀。宏慈道:“两位施主,切莫欺人太甚。”那二人一击不中,忌惮二僧枪支,当即退开不敢妄动了。宏厚又道:“不知老施主如何称呼?”

        莫骥盛道:“老夫莫骥盛。大师菩萨心肠,切莫受小人所欺。”宏厚道:“此话怎讲?”莫骥盛道:“大师久别姚山,不知这胡庞二人犯下滔天罪行,杀人掳掠,无所不干。”

        胡青川长眉一挑,冷然道:“胡某先前既承诺几位师傅,掳掠财物虽也不免,却从未干过杀人灭口的事情。二龙寨规矩,杀人者死。便是小的们再多长几个胆子,也没有哪个龟孙敢不服老子号令。老先生言过其实了吧。你既不请自来,胡某也只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莫骥盛道:“凭你们几个三脚猫,也敢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惭…”胡青川道:“几位大师,非胡某不守诺言,实乃形势所迫。小的们,但见几位大师动枪,立马将这三十几人乱刀分尸。”庞义方叫道:“这才是二龙寨大当家的威风!哈哈哈哈……”

        莫骥盛道:“跳梁小丑!胡寨主,西北山脚下,林中九条人命,皆是胸口中刀而亡,你如何解释?”胡青川怪眼一翻,在身旁众人身上扫了一遍,道:“老六…”老六忙应了一声。胡青川道:“方圆百里,除了咱们,还有别的山头没有?”

        老六道:“一山岂能容二虎,便是先前有的,也叫咱们打服了。除非新近起来的,嘿嘿,送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抢咱们二龙寨的生意。”胡青川道:“那是铁定没有了?”老六道:“小的用人头担保。”

        胡青川冷笑道:“那么人便是寨里兄弟杀的了?”老六踟蹰一会儿,才道:“或许…也或许是难民们自己动的手。”胡青川嗯了一声,道:“极有可能…把老六给我剁了!”

        老六登时吓得面色惨白,知道这大寨主心冷肠硬,说一不二,忙叩头道:“大哥,老六自跟着你来,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可从来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胡青川冷笑道:“九条人命,至少还得再加一个凶手吧。我令你在山脚处放哨,曾说所过十人往上,必报于我听。怎得,我却闻所未闻?你疏于职守,当不当杀?”

        老六磕头如捣蒜,额上冷汗如雨,打湿一片。知道求情无用,一咬牙道:“是…是二当家带人干的…不关小的事情。”庞义方一听,破口骂道:“妈拉巴子老六…”见胡青川冷冷打量着自己,干笑道:“老大,当年咱们老子带你我占山为王,杀人抢劫何等痛快。二老一去,你便听了这帮秃驴的话,不叫咱们杀人。你问弟兄们,谁他娘的心里乐意!都要问你,咱们若吃斋念佛,何不拜了这帮秃驴的山头,进庙当和尚去?”

        胡青川朗声问道:“是么?”众喽啰却无人敢应。庞义方道:“老大,众兄弟服你,你但说一句话,哪个不是提头跟你上?何必听这些和尚们罗嗦?”胡青川点了点头,道:“兄弟说的是,杀个把人算什么,咱们是山贼土匪,又不是道学先生。哥哥怎会怪你杀人呢……”

        庞义方一听,面上作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大哥。”胡青川又道:“只是寨里规矩,凡赚得财物,必先交于我处,再论功行赏。兄弟杀了九人不告诉我,那又何妨?却连财物也不上交,那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庞义方刚要说话,见胡青川举起左手,手上只有四指,小指齐根而断。听他问道:“兄弟,哥哥这小指头怎么断的,你再跟大伙说说…”庞义方哆嗦着嘴道:“大…大哥,少发…发老七一枚…大洋,就…就切了…手指…”每说一个字,脸色便青了一分。

        胡青川道:“兄弟,我常跟你说,扛把子不好当,就在这里了。威不威风倒是其次,公不公平才是主要。寨里规矩,杀人者…”庞义方还未听完,拔足便逃。待胡青川吐出那个“死”,他已被一柄钢刀钉死在地上。

        宏厚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莫骥盛这才向胡青川打量,见他面容清癯,长眉深目,高鼻薄唇。看模样极是精明强干。点头道:“这才是当家人的样子。”胡青川道:“老先生过奖了。诸位,自有二龙寨来,立规在先,咱们虽是强人,心中却也得有把标尺。胡青川何德何能,蒙众兄弟爱戴,推为寨主。不过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儿而已。罚也罚过,赏从何来?各位兄弟,要胡某不能带大家发财,你们服我不服?”众人都道:“不服!”

        胡青川道:“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今日便是几位师父为难,咱们却也干定这桩买卖了。”莫骥盛冷然道:“只怕未必吧,刘营长…”但见一人在路上长身而起,昂然挺立,沉声道:“属下在,老太爷有何吩咐?”

        众人瞧去,但见月光下一个高大身影,着一套土黄军服,胸前悬着一把冲锋枪,飒爽英姿,显然久经战阵。这人正是刘克用,他得莫骥盛计策,回道观换上二狗衣服,带众人分头行事。二狗身上军装本是成人所用,他穿上却也合适。

        莫骥盛道:“将这伙山贼给我围住了。”刘克用道:“遵命。”在路边左右指挥,道:“一连二连抄前,三连四连兜后,五连居中策应。”话音一落,他身后立时火光冲天,两条火舌分别向东西蔓延。几条人影奔伏不定,带动草木“哗哗”作响,火光下尘土飞扬。霎时间在前后山口处汇集。火焰暴涨一番,随即熄灭,四周又静谧如初。

        众喽啰不禁瞠目结舌,均想:这下咱们可叫人包了饺子,别说这么些士兵,单是这六个带枪的秃驴,倘若真跟咱们动起手来,咱们也决计讨不了好去。想到这里,不由个个面露惧色。

        胡青川也惊疑不定,暗想:这老头若带兵过来,又何必亲身犯险?瞧这些火把数目,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人。如此浩大声势,又怎能瞒过自己眼目,只怕多半有鬼。若说有鬼,这么些火把如何凭空飞行,他可怎么也想不透了。

        原来那时刘克用和莫怀同回去后,立马召集家人一起动手,顷刻间用两条麻绳各串上一二十根木柴。观里有好些黄布幔子,撕开来包在柴头之上,再用长条布幔子串起柴头,浸上桐油。

        而后众人悄悄来到山坳处,依令行动。叶瑶杨氏二妇,各拖一条柴串奔赴东西两道山口,将绳端系在树上。二狗与莫文远分别抱一团布幔随二妇过去妥当安置。完毕后四人回去。刘克用在自己现身处已插好几十根浸油木柴,莫怀同业已扯起两条柴串。

        只是叶瑶身材不高,绑的位置偏低,一时也顾不上计较。待莫骥盛叫人,刘克用应声而出。若没准备好,只答“属下在”,莫骥盛便即会意,再设法与胡青川纠缠一会儿。准备妥当,多答一句“老太爷有何吩咐”。生死关头,众人谁敢怠慢!

        待莫骥盛发令,刘克用调度完毕后,各自点火。刘克用身后陡然火光冲天,似是多人聚集;莫怀同手中柴串,火焰随长条布幔由近及远蔓延过去,恰似一对士兵手握火把奔跑一般。幸亏坳低路高,二龙寨众人一时也无法辨识。否则叶瑶所系绳端,火焰越走越低,定要叫人生疑不成。

        更何况孙二狗、莫文远各拿一段树枝在地上拖曳,尘土飞扬,亦足以惑人眼目。两个少年奔到山口,待火焰延绵至尽头,遂解下麻绳,柴串落地而熄。再点燃预先安置好的布幔。布幔极为干燥,遇火即燃,霎时烧成灰烬。却似人故意熄灭,潜身藏形一般。

        胡青川沉思一会儿,刚要说“请各位现身一见”。忽听一个老妪道:“刘营长,切莫动手,否则伤了我家老太爷来。”又听一个孩子叫道:“爷爷,爷爷……”一个女子轻斥:“文儿不得胡闹!”

        他心念电转:这些人若非有恃无恐,又怎能将满门老小暴露。暗道一声侥幸,亏得话没说出口,否则倒惹一件麻烦。原来这请人相见,又分文请与武请。所谓武请,不过是恃强凌弱的假客套;文请却是服软的意思,赔礼道歉不在话下。若对方不肯善罢,那就是另一场纷争了。

        更何况二龙寨与官面上素无往来,若应付不当,即有灭顶之灾。权衡再三,胡青川不敢犯险,抱拳道:“胡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老太爷大驾。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莫骥盛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胡青川遥对刘克用拱了拱手,朗声道:“不知军爷光临敝处,二龙寨唐突佳客。若军爷不忙,随我去山上盘桓几天,也好叫胡某尽些心意。”

        刘克用笑道:“咱们却也不忙,随大寨主去山上乐他娘的几天那又何妨?只是在下奉马师长之命,接莫参谋一家老小去洛城,一路风餐露宿。咱们当兵的打什么紧,就怕委屈了老太爷一家。你若果真给些好处,叫兄弟我得一件功劳。嘿嘿,哪儿有不赏光的道理?等回去我在莫参谋面前美言几句,大寨主升官发财,那他娘的可就不用说了。”

        胡青川本是试他话语,听他如此说法,心中又信了几成,笑道:“参谋大人胡某可高攀不起。只盼刘爷得了功劳,再提拔一下小弟,小弟便已知足了。”

        刘克用满脸堆笑,道:“甚好,甚好,胡大哥这就带路可好?”突听莫骥盛冷哼一声,脸上变色,道:“卑职谮越,请老太爷示下。”莫骥盛道:“官匪勾结,我儿可干不出这种好事来,刘营长……”

        刘克用这个那个对不上话来,转头对胡青川道:“胡大哥,这个兄弟好生为难。咱们参谋家世代积善,那个,二龙寨少做一回生意,怕也无妨吧。否则,胡寨主可别怪兄弟翻脸…”

        胡青川眼见形势不利,也只好保命为先,道:“既然老太爷有命,胡某遵从便是,放人。”众喽啰无敢不从,当即收回兵刃,东西两边各让开一个缺口,老六道:“还不快滚!”莫骥盛道:“慢着,还请胡寨主带路。”

        胡青川心想我们若先走,被人后边儿一抄,岂不完蛋?叫百姓先走,我也好拿这老头儿作个人质,以防不测。便道:“让百姓先走,免得冲撞了老太爷。”众喽啰齐声发喊,百姓作鸟兽散,向西边儿冲去。一时哭声喊声乱成一片,霎时间奔了个没影。只余下两户人家和地上三个女子。

        胡青川不再理会,对莫骥盛和众僧道:“请各位随我回寨,老六先行一步,传令备下美酒嘉宴。”宏厚道:“施主有心了,贫僧这就别过,还望施主好自为之。”莫骥盛道:“大师稍安,老夫刚给胡寨主用过迷魂汤,若不再请顿还魂酒,如何说得过去,克用——”

        刘克用跳了下来,笑道:“还魂酒来也。”胡青川待听到二人对话,心中一惊,才知上当了。拔出腰间匕首,便要制住莫骥盛。莫骥盛入怀摸出手枪,指住胡青川道:“胡寨主,刚才老夫让你先走,你偏要留下。现在想走可又困难了。”刘克用上前,用枪指住众喽啰,道:“我劝各位还是老实些吧,蜂蜜好吃,蜂窝可不好做!”

        众喽啰均想:若被冲锋枪扫在身上,做蜂窝的滋味定然好受不到哪里。有胆小的两股战战,几欲逃走,哪里还有斗志。众僧随即明白过来,一齐护在莫骥盛身边。宏厚笑道:“老施主一番妙计,当真是神鬼难测,贫僧佩服。”又道:“胡施主,切莫再逼贫僧了。”

        胡青川心知已败,强横无用,抛下匕首昂然道:“老太爷好高明的计策,胡某人服了。大师,胡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生,只盼大师怜我众兄弟,给胡某三天时间,回寨安顿。三日后,我定当去寺里听候惩处。”

        宏厚道:“一切但听老施主吩咐。”莫骥盛道:“胡寨主言出必践,老夫佩服你是条汉子,你请回吧。只是老夫有言相劝,胡寨主铁打的汉子,何不随几位大师抗日救国?徒然一死,却叫人看小了。老夫不趁人之危,寨主自行考虑吧。”说罢收起枪来。

        宏远道:“老施主,咱们留胡施主一道共赏佳景,岂不甚美?”胡青川心知宏远担心自己又率属下追赶难民,道:“留下兵刃,跟我回寨。”众喽啰纷纷抛下兵刃,“咣啷啷”响声一片。胡青川向众人团团一揖,当先打马去了。老六等几个喽啰抬着庞义方尸体随后跟去。

        刘克用上前同众僧见面,道:“适才形势紧急,刘某不得不口吐秽言,有辱大师清听,还乞恕罪。”宏厚笑道:“无过,无过,贫僧多谢施主救命之恩。”众僧问起计策,无不莞尔。刘克用又说起寺中之事。众僧听闻普寂圆寂,不禁黯然。说话间,突听二狗惊呼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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