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纨绔将军（中）

又或许，这个让桓云做豫州刺史的提议一开始就是桓温为了试探司马昱，故意指使别人提的？这个念头在王羲之的心中一闪而过。

        桓温见王羲之神色有异，道：“逸少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没什么。”王羲之慌忙吞了口酒加以掩饰。

        “逸少还未答我呢，有人举荐桓云可是确有其事？”桓温继续逼问。

        “是……确有其事。”王羲之不敢不照实回答。

        桓温笑得有些阴鸷：

        “现在逸少知道我为何不方便开口了吧？平心而论，舍弟桓云，虽非什么治军理政的奇才，但比起谢万来，孰优孰劣，也是一目了然的。殿下之所以舍桓云而取谢万，这其中自有防人之心在，我这个做大哥的，若是这个时候开口反对豫州刺史的任命，难免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实在是不得不避忌啊……”

        王羲之此番来本是想搬援兵的，未想却无意之间捅了一个马蜂窝，险些引火烧身。

        王羲之擒起一段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么说倒也是这个理，羲之思虑不周，差一点给大将军惹了麻烦，真是惭愧……”

        桓温倒是一副大度的模样：

        “欸，逸少这么说就生分了，逸少遇事肯来找我商量，就说明信得过我，把我当朋友。在当今这朝廷里，把我桓温当朋友的人不多，卿王逸少算一个。我桓温对待朋友，向来是能帮就帮。谢万这件事，我虽不好直接出面，但逸少今日既然开了口，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就在这几日，我会另派些人去建康试试殿下的口风，只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便尽力为逸少周旋，如何？”

        桓温一口一个朋友喊得热乎，一瞬间倒真让王羲之有一种成了他朋友的错觉。

        其实对于桓温的勇武和智谋，王羲之向来欣赏有加。只不过桓温为人机巧太多，野心太大，加之又是将门出身，门户低微，与士族之间格格不入。否则，王羲之还真有可能交他这个朋友。

        然而谢万一事，除非桓温亲自出面给朝廷施压，否则朝廷根本不可能收回成命。而桓温一边忙着避嫌，嘴上却还大包大揽，偏生要卖王羲之一个人情。

        而王羲之则明知道这个人情是画饼充饥，无济于事，却还是不得不感恩戴德的接下，白白背上一个人情债。真是狐狸打不着，白惹了一身骚。

        “如此……如此……就有劳大将军多费心了……”王羲之勉强摆出一副笑脸，使劲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桓温看着王羲之，笑道：“逸少跟我客气什么，倘若下次我有事找逸少帮忙，逸少也一样会帮我，不是吗？”

        王羲之：“是是，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其实要我说，逸少今后无论有事没事都可以时常来我这坐坐，逸少是右军将军，掌管着京城的防卫。而我是荆州刺史，维护着长江上游的稳定，朝政军政本是一体，我们二人一个处内，一个居外，应当时常互通声气，多一些商量，也可少些误会和分歧，是不是？”

        桓温的弦外之音，听得王羲之心惊胆战，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的，好半天是既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

        屋外，公鸡高昂的鸣叫声冷不防刺破了天际的黑暗，清晨的第一丝光亮自窗缝中透了进来。

        刚刚过去的这一夜，漫长而煎熬，桓温的军府简直如同炼狱，进来一趟仿佛脱了一层皮。

        王羲之心力交瘁，趁机道：“搅得大将军一夜未得休息，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天也亮了，大将军白天想必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羲之就不打扰了。羲之告辞。”

        王羲之起身刚准备走，却听桓温道：“等等。”

        王羲之心一颤，身子僵在原处。

        只听桓温道：

        “听闻令公子子敬已和郗家大小姐订婚了，可是真的？”

        王羲之没想到桓温会忽然提起这事，愣了愣，忙道：“只是下了庚帖，还算不得正式订婚……”

        “聘书、聘礼还未送吗？”桓温道。

        “这几日正打算找一个吉时送去呢。”王羲之道。

        “那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

        “也……也可以这么说……”

        “看卿这轻描淡写的，王、郗两家再联姻，这可是桩亲上加亲的大喜事啊，我先恭喜逸少了！”

        王羲之笑得有些牵强，欠身道：“多谢大将军……”

        “说起来，这郗大小姐还是嘉宾的表妹呢，到时候这个喜宴，逸少可不能不请我啊。”桓温玩笑道。

        “犬子的喜宴自然少不了大将军这等贵宾，否则哪称得上是喜宴呢？”王羲之有意奉承。

        桓温哈哈大笑。

        王羲之则顺势从屋里退了出来。不禁心下抱怨，这桓温好不提歹不提，偏偏要提王献之和郗道茂的婚事，王羲之现在最烦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只要一有人提起，他就从头到脚都不痛快。

        上一次，王献之偷溜去郗府找郗道茂，最后弄得落汤鸡似的回来，把府里的婢女、童仆们着实吓了一大跳，都跟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闹这么一出，丢了王家的颜面不说，还害得王羲之被小舅子郗昙足足数落了三个月不止。

        其实若不是因为王、郗两家世代姻亲的关系，王献之又中了蛊似的非郗道茂不娶，王羲之真的想快刀斩乱麻，趁着聘书未送，聘礼未下，毁了这桩婚约一了百了，免得再继续这般纠缠，惹来后患无穷。

        但是婚姻毕竟碍着两家人的脸面和王献之的感受，取消婚约一事，王羲之犹豫再三，始终开不了口。加之谢安先前的劝告，连日来也时不时在王羲之脑海中回响，弄的王羲之越发踟蹰，不知所为。

        家事也好，朝事也罢，很多事，明明已料得到结局，却也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王羲之这般想着，不禁感到一阵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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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降之后，天气渐寒，东晋与燕国的战事却越发胶着火热。

        十月的时候，东晋泰山太守诸葛攸领兵攻打燕国之东郡，兵至武阳，燕国国主慕容俊派遣大司马慕容恪率副将阳鹜及乐安王慕容臧率军相拒，打得诸葛攸丢盔弃甲，大败而还。慕容恪则顺势领兵渡过黄河，占领了河南诸地。

        为挽回颓势，徐、兗二州刺史荀羡即于翌月领兵前往山茌，征讨燕国泰山太守贾坚。

        贾坚在山茌的兵马不过七百余人，而荀羡手中的兵马是其十倍不止，这一战，初时一如荀羡所料的顺利，荀羡未费多少力气即生擒贾坚、攻下了山茌。

        然而不多久，燕国青州刺史慕容尘即派司马悦明携精兵前来增援泰山。荀羡出兵迎战，不敌，复为燕军所败。刚刚收复的山茌一地复又陷落燕人之手。

        荀羡自泰山征还，本想重整旗鼓，再次发兵夺回山茌。未想此时，忽遇疾笃，竟至卧床不起。

        其实，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荀羡的身体一直有恙，只是靠着汤药勉强维持。如今日夜为战事奔波，动辄无暇自顾，如此日夜损耗，时日一长，未免雪上加霜，病重难支。

        荀羡因病无力视事，无奈之下只好上疏请辞。

        朝廷收到荀羡的辞疏，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选接替，只得暂擢荀羡的军司郗昙为北中郎将，都督徐、兗、青、冀、幽、五州诸军事，徐、兗二州刺史，代为坐镇下邳。

        荀羡为人沉稳可靠，在任时又深得民心，谢安原本还指望他在徐、兗任上，日后可以对谢万多加提携照应。谁知他竟于谢万即将去豫州赴任的紧要关头忽然病退，换了一个庸庸碌碌的郗昙来接手，实在叫人始料不及。

        然而，即便这一人事变动对谢万很不利，却也依旧改变不了谢万要去豫州赴任的事实。

        谢万在会稽这好山好水的地方待得久了，身子也待懒了，十分不想动身去豫州，可奈何皇命加身，不去不行，为此还不吃不喝，闹了好几日的脾气。

        出发当日，按照惯例，朝廷派遣了侍中、侍郎还有御史中丞等一干文臣来会稽为谢万送行。

        谢安事先在征虏亭安排好了膳食、茶点，打算中午招呼众人小聚一番，之后便陪同谢万一道出发去豫州上任。

        谁知到了早上该起床的时候，谢万却把头蒙在被子里睡得像头死猪，任谢安怎么叫都叫他不醒。

        谢安没办法，只好去邻舍借来一把铜锣，拿到谢万耳边“哐哐”敲了几下，惊得谢万顿时从被窝里跳了出来。

        转而怒声抱怨：“阿兄干嘛呀？！险些把我吓死！”说罢，又兀自念念有词：

        “若真把我吓死了倒也好，那样我就不用去豫州那个鬼地方了……”

        谢安白他一眼，“快些收拾收拾，该出发了。”

        哪想谢万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钻进了被子：“这数九寒天的，外面还下着雪呢，让我再睡一会儿！”

        “再睡？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卿新官上任也得有个新官上任的样子，若是让那些为卿送行的大人们等着急了像什么话？我现在出去帮卿把早饭端进来，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卿还没起床……”

        “谁让他们来送我的，我又没让他们来送我，真是自作多情……”还未待谢安把话说完，谢万便嘟囔。

        谢安不理他，只径自往门边走，正打算推门出去。这时，却听谢万唤了声：“阿兄……”

        谢安驻足，回头看他，只见谢万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神可怜兮兮的，

        “怎么了？”谢安问。

        “……我不想去豫州……我想待在会稽陪着阿兄和阿嫂……好不好？”

        谢安背对着谢万静静伫立，眸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悲哀，过了许久，淡淡道：

        “去与不去，由不得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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