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知有之(上)

寻除吴兴太守。在官无当时誉，去后为人所思。

        ——《晋书·谢安传·列传第四十九》

        隆和元年，燕国叛将吕护大军围洛，桓温奉命出兵北上以解洛阳之围。

        徐、兗二州刺史范汪素与桓温有隙，桓温遂以此次北伐失期为名将其做废。

        不多时，即上疏朝廷请以吴国内史庾希代范汪为北中郎将，兼徐、兗二州刺史，坐镇下邳。以袁真为西中郎将，监护豫司并冀四州诸军事、镇汝南。如此，桓温逐渐兼并徐、兖二州的计划稳步推进，一切尽如桓温所想。

        是年五月，桓温派遣庾希及竟陵太守邓遐帅舟师三千人驰援洛阳守将陈祐，桓济及其五弟桓冲亦各率兵两千北上助守洛阳。

        等到了七月，吕护不敌晋军攻势，不得已退守小平津，后中流矢而亡。竟陵太守邓遐因而得以进屯新城。翌月，袁真进屯汝南，运米五万斛至洛阳以为军粮。至此，洛阳之围暂解。

        此番洛阳之战来势虽汹，然后劲却不猛。桓温并未费力，便稳住了大局。

        可是与胡虏打交道并非一日两日，桓温深知胡人之难缠，要想真正平定洛阳，依旧是任重而道远。

        可而今眼下既打了胜仗，桓温心中倒也快慰，遂对参战诸将皆有所赏赐。

        尤其是对其次子桓济。

        桓济这次斩敌百人，又纵兵烧毁了敌人的辎重，战绩斐然。桓温惊喜于桓济的成长，遂在庆功宴上毫不避忌的当着重将军的面把桓济狠狠夸赞了一番，还赏了他许多金银宝器。

        可让桓温没想到的是，宴会散后，桓济又把那些赏赐悉数退了回来。桓温不解，遂将桓济找来问话。

        桓济来到桓温书房时，桓温正独自摆弄着那些珍玩，意兴缺缺。见桓济到了，桓温随手拿起一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在眼前晃了晃：

        “这些赏赐都是卿应得的，为何不收？莫非是嫌太少？”

        桓济摇头：“不是嫌少，是觉多了。爹知我向来不喜这些黄白之物。爹爹与其把这些赏给孩儿，倒不如拿去赏赐军中将士。”

        桓温寻而哈哈大笑：“好好好！见素抱朴，卿这一点很像我，不愧为我儿！既如此，我便把这个人情让给卿去做。这些银钱一会就由卿去赏给那些将士吧。”

        桓济欠身：“多谢爹。”

        “可是卿这次立了功，总不能什么都不要吧？”桓温说着，想了想：

        “我看不如这样，卿年纪也不小了，不如爹这次就做主为卿挑一个好姑娘，趁着喜庆把婚事办了，也好了却爹一桩心愿。如何？”

        “爹，此事不急。”桓济忙道。

        “还不急？爹像卿这么大的时候儿女都满地跑了！”

        桓温说罢，上下打量了桓济片刻，见他眼神闪烁，忍不住问：“老实说，为何不愿成亲？莫非是与哪家姑娘私定了终身？”

        “……没有。”

        桓温打量桓济片刻，一笑：

        “臭小子，卿打小只要一说谎，眼睛就眨个不停，还想糊弄爹爹？说吧，究竟是谁家的姑娘？”

        桓济颇为难，道：“爹就别逼我了，我就是说了……也没用……且我们并未私定终身……”

        说罢，又小声嘀咕：“怕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桓济如此三缄其口，倒更激起了桓温的好奇，

        “……难不成……是当今公主？”

        桓济一怔，顿了顿道：“是……是司马道福。”

        桓温原本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水顿时喷了出来：

        “司马道福？！就……就是会稽王的那个千金？”

        “回爹爹，正……正是。”

        让桓济没想到的是，桓温不仅未嗔怪他，反似一下来了精神，只见他置了茶杯，两眼放着光，

        “那这可是好事啊！会稽王既是皇室宗亲又是宰辅大臣，卿若能与其女联姻，对我们桓家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啊！”

        “这……爹爹，我与郡主只有一面之缘，如此便结亲恐怕……”

        “一面之缘又何妨？当年我与卿的娘亲成婚之前，还一面都未见过呢！”

        “可……会稽王对我们桓氏一族恨之入骨，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桓温兀自发笑，转而道：“这倒也不一定。”

        桓济顿时眸子一亮：“爹有办法让会稽王同意？”

        桓温道：“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若与桓氏联姻对他司马昱一样有好处，他为何不同意呢？”

        桓济不知桓温说的这个好处指的是什么，可又不敢刨根问底，遂默默然。

        桓温想定，转而笑对桓济道：

        “此事由爹来出面，卿就不必操这个心了。下个月我正好要进京一趟，到时候我便带上大雁亲自去会稽王府提亲！”

        “下个月？这……会不会有些太唐突了？”

        “大丈夫做事就该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就下个月去我都嫌太迟了！”

        桓温之所以如此着急向司马昱求亲，自然有他自己的盘算。

        桓济不敢置喙，只好道：“孩儿多谢爹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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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会稽筹办完谢万的丧事，谢安致信桓温辞去了桓府司马之职，经王羲之举荐前往吴兴暂任吴兴太守。听说吴兴郡风光秀美，谢安遂带上谢玄、谢道韫与他同行游赏。

        是日官署无事，谢安便雇了一辆牛车载上陆退，谢玄，谢道韫几人一道去山间游玩。

        一路上，看着不断迎面而来，又匆匆略过的景色，谢安心中生出无尽感慨。回想起此前在桓府供职时，仍是心有余悸。

        陆退两眼盯着谢安缓缓摇着的一把蒲葵扇，不由好奇，

        “明公，这扇子是从何处而来？”

        谢安回过神，道：“哦，是我一个同乡赠的。怎么，卿喜欢？”

        陆退：“不是，我是看近来街市上四处有人拿着与这一模一样的扇子，我本也想凑个热闹买一把，谁知一问那价钱，差点没把我吓死！”

        谢安笑：“多少？”

        陆退举起五根手指：“少则五十金，多则五百金！一把破扇子卖那么贵，明公说这不是抢钱是什么？也不知这扇子里藏着什么玄机，怎的一夜之间就成了稀世珍宝了，我听说这风气都已经传到京城了，现在建康城里许多名士都把手里的麈尾换成了扇子，说来也真是邪了门了，我怎就看不出这扇子有何特别呢？”

        陆退说罢，盯着谢安的扇子兀自琢磨，却不知这阵名士竞购蒲葵扇风潮的“始作俑者”正是坐在他对面的谢安。

        此事起因于旬月前，谢安的一个同乡被罢黜了中宿县令之职，返乡途中听闻谢安在此，于是前来拜访。

        谢安顺口问及他身上的盘缠是否足用，恰巧其人身上现银不多，只有五万把未及卖出的蒲葵扇。

        谢安略作思忖，即从中随便取来一把。

        接下来的几天，谢安拿着这把蒲葵扇走街串巷，与人谈玄论理，煮酒论文，且时不时的用此扇在人前扇上一扇。如此不出多时，吴兴乃至建康的士庶权贵皆争相效仿，那老乡的蒲葵扇很快供不应求卖脱了销，市面上蒲葵扇的价钱也是一路水涨船高。

        谢玄和谢道韫平日常与名士交接，自然知道其中原委。

        谢道韫此时看着陆退愣头愣脑的模样不由哂笑：“扇子确是没什么特别，是拿着扇子的人特别。”

        陆退仍不明所以：“拿着扇子的人？小姐是说明公？”

        谢道韫颔首，

        陆退转而打量谢安，片刻，兀自点点头：“明公确是特别。”

        谢安：“哦？何处特别？”

        陆退想也不想：“特别有钱！”

        谢安一愣，朗声而笑。谢玄与谢道韫亦跟着笑弯了腰。

        几人谈笑间，牛车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自山脚向上仰望，山色青绿，草木葱茏，石间有潺潺流水顺势而下，汇成一汪深潭。潭中藻荇纵横，时有青虾、鲫鱼自其间游过，亦有飞鸟停歇在潭边饮水嬉戏。

        谢安缘潭缓行，看着水中鱼虾畅游，不由想起当年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不禁一笑，心间褶皱亦随之舒展。

        谢玄见状，问：“叔父何故发笑？”

        谢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庄子曾言伯夷、叔齐、箕子、务光之属皆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这般想来，我如今所为又何尝不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啊……”

        谢道韫闻言，却不以为然：“叔父，人生在世，役人之役乃是常事。庄子所谓无所役、无所凭之真人，便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谢玄：“姐姐，庄子当年在濮水垂钓，言宁为大龟曳尾于泥潭，也不愿去做楚威王的宰相。这不就是真人所为吗？”

        “玄儿说得不对。”

        听闻谢道韫此语，谢安也来了兴趣，

        “哦，为何不对？”

        谢道韫：“庄子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可齐物论中却又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可见庄子并未做到‘寝不梦，觉无忧’，又怎可称之为真人？”

        谢安听罢莞尔：“道韫此解倒也不落窠臼。”

        谢道韫一笑：“叔父过奖。”

        自那日得知王献之订婚之事后，谢道韫许久未曾展颜。

        谢玄见了，亦高兴起来，

        “姐姐笑了，姐姐终于笑了！”

        谢道韫倒有些局促，下意识偏过身子：“我笑一笑是那么稀奇的事吗……”

        谢玄：“稀奇！当然稀奇！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姐姐笑了。”

        说罢，恨恨道：“都怪王献之那个混蛋惹得姐姐不痛快，下次若再让我碰见到他，非揍得他脑袋开花不可！”

        谢玄言辞虽有激切之处，谢安却未加责备，而是有意在暗中观察谢道韫的反应。

        见谢道韫并未出言袒护王献之，更是确信谢道韫已然放下了那段情愫，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大石亦随之落地。

        方才对谢玄道：“幼度，不可无礼，子敬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有些地方卿还要多向他学学。”

        谢玄平日极少违逆谢安，可只要一提及王献之，谢玄心那口气，便是如何也咽不下，

        “那小子有何过人之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我便是向那地上的砖头学也不向他学！”

        “叔父笑什么，我没冤枉他！”谢玄闷闷道。

        谢安瞥谢道韫一眼，道：

        “我是笑卿太护短。”

        陆退在一旁闻言，忍不住调侃：“我看公子这护短的毛病啊全是跟明公学的！”

        谢安：“如何是跟我学的？”

        陆退：“明公护着弟弟，公子护着姐姐，岂非是跟明公学的？”

        陆退心直口快，心里想着什么嘴上便说着什么，一不当心提及谢万，让谢安顿感一阵锥心之痛，面色亦随之凝重如冰。

        谢玄见状忙向陆退使眼色，陆退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手捂住嘴巴，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求助的看着谢玄。

        谢玄余光一瞥间，恰看见右手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似坐着一人，于是急中生智，用手胡乱一指，

        “叔父看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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