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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天降麟儿(下)


徐夫人讶然:“李陵容要生了?大夫不是说得等到下个月吗?”

        婢女道:“是早产!母子都有危险,那里现在缺人手,奴婢要赶快过去帮忙了!”

        徐夫人闻言有片刻的晃神,转而点头:“好,快去吧。”

        望着那婢女匆忙离去的背影,徐夫人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失落。

        一旁的司马道福还躺在地上不住啜泣,可是那哭声在徐夫人的脑海里却渐渐被另一种哭声所掩盖——那是婴儿的哭声。

        那声音虚虚实实,忽远忽近,时而近在耳畔,时而又似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

        徐夫人有些着了魔似的,一双脚不自觉追寻着那不真切的声音一路来到李陵容的屋外,藏身一堵短墙之后向屋子的方向张望。

        只见屋内此时人影攒动,忙碌又热闹,带着未知的忐忑与喜庆,仿佛正上演着一场精彩的皮影戏。

        只可惜那戏虽精彩,却与她毫无关系,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忽的,一阵清风带着些微凉意拂过徐夫人的脸颊,让徐夫人的头脑渐渐恢复了清醒。四周一片沉沉暮色,倦鸟归巢,万物归静。屋内的大夫和产婆依旧在走动忙碌,哪里有什么婴儿的哭声?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

        这个时候,徐夫人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邪念。那邪念在徐夫人的心里放肆的叫嚣着:

        若是李陵容的孩子是个女孩就好了,若是她的孩子也同我的孩子一样夭折就好了。

        这声音自心中的一个角落滋生,迅速传遍徐夫人的全身,让她感到一阵淋漓的畅快,让她忍不住的想要笑出声来。

        然而很快的,这畅快却又被另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自责和内疚所取代。

        徐夫人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对着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生出这般的厌恶和诅咒。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徐夫人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转身欲走。哪想屋内却冷不丁的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啼哭声。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那啼哭声是那般的响亮,那般的充满着生机与活力,与先前她那殇子出世时的哭声天差地别。

        “唉哟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个健康的小公子呐,母子平安!”产婆的大嗓门震颤着司马昱的耳膜,更将徐夫人的心刺得生疼。

        片刻,李陵容卧房的大门洞开,太医和产婆个个面带喜色,跟着婢女从屋内鱼贯而出,迫不及待的相继前往库房领重赏。

        透过敞开的门,徐夫人看得见司马昱正抱着新生的婴儿,笑容天真灿烂得好像一个得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徐夫人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司马昱这样笑了,只依稀记得上次他这样对着她笑还是在司马道福刚刚出世之日,还是在她豆蔻年少之时。

        徐夫人的眼泪没来由的落了下来,即使她知道自己应该为司马昱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得偿所愿。

        这孩子是他半生所求,是于他来说再珍贵不过的礼物。

        这礼物她给不了他,却有人代她给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愁眉不展,再也不会郁郁寡欢,她理应为他感到高兴。然而,却不知为何,看着他笑,徐夫人的心里却是那样的痛,痛彻心扉。

        她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一刻也不想,生怕再多待一刻她就会崩溃,彻底崩溃。

        徐夫人擦干眼泪,转身逃离,她顾不得道旁蔓生的树枝将脸上的皮肤刮出一道道血痕。她只是想逃离这里,就好像逃命一样。

        树枝晃动的沙沙声突兀的传入司马昱耳中,一个黑影自司马昱的余光之中一闪而过,似鬼似魅,又似个落荒而逃的贼。司马昱立即警觉起来,喝道:“什么人?!”

        门两旁的侍卫被司马昱的呼声惊动,纷纷进屋询问安否。司马昱凭着直觉判断出的方向,向院中一处角落一指:“卿等去那边看看!”

        侍卫应声前去查探,未过多时便复折返,手中却多出了一枚金钗来。

        司马昱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枚金钗,因为那钗子的样式太过特别,独一无二,正是当年他命人打来送给徐夫人的银杏钗。

        只不过此时,那钗子的色泽已然泛旧,尾部亦已折断,无复当年的精致。

        “殿下,要不要追查?”侍卫问道。

        司马昱握着那钗子,忽觉五味杂陈,心绪纷乱难以言说,遂摇摇头:“罢了,”

        片刻,又自言自语:“没想到坚牢如这金钗,终还是折了、断了……”

        侍卫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道:“要不……卑职去找人给殿下修修?”

        “修?”司马昱眸色哀凉:“还能修得好吗?”

        良久无言,司马昱挥了挥袖:“行了,卿等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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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温此番来京朝见之后并未立刻回驻地,而是在京城闲住了有小半月。然而虽说是闲住,可桓温却是一天也没有真正闲着。

        自拜访完司马昱之后,桓温便开始了他新一轮的布局。

        他先后以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袁真都督并、司、冀三州诸军事,以北中郎将庾希都督青州诸军事,又上疏请以其弟桓冲为江州刺史。意在上援荆州,下制扬州,从西起逐步铺排,扫除入主建康的障碍。

        返回江陵后,桓温以总督内外,驻地不宜在远为由,加紧整顿部众,打算率舟军由江陵进驻合肥,以便遥制建康。

        旬月部署,一切准备妥当。然而就在桓温准备率军出发之际,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的病势却忽然恶化,桓温遂不得已将行期延后。

        司马兴男自李夫人之事病倒后,缠绵病榻至今已逾两年。

        期间病情起伏反复,将司马兴男原本饱满丰润的身体折腾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全靠灸治和汤药勉强吊着口气。

        是日深夜,司马兴男突发异常高热,脉搏一度消失,呼吸亦似停止,在场的大夫皆言无力回天,眼见着要撂挑子不理。桓温一气之下当场砍了两名大夫,长公主屋外一片鲜血横流,吓得余人不敢再言无方可医,轮番使出看家本领,哭着喊着为司马道福医治。

        未想折腾到后半夜,歪打正着的还真让司马兴男重新恢复了些意识。

        桓温见状惊喜,忙上前唤司马兴男的名字。

        司马兴男极度虚弱,已是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见司马兴男的喉头动了动,桓温猜她定是口渴了,便吩咐侍婢去取水。

        司马兴男却摇了摇头,眼神看向正在桓温身后,战战兢兢侍立着的几名大夫。桓温会意,随即冲那几人道:“全都给我出去候着,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走!”

        几人唯唯诺诺而出。

        见几人离开,司马兴男这才张了张嘴:“妆……妆奁……妆奁……”

        桓温将耳朵凑过去细听,好不容易才听清司马兴男说的是什么,忙道:“好好好,公主等一会,我这就去取。”

        说罢,起身去里屋的檀木柜里取出一只镶嵌了玳瑁的小匣子来给司马兴男看:“公主说的是不是这个?”

        司马兴男点了点头:“打开……”

        桓温依言打开木匣,然而里面装着的却并非桓温想象中的胭脂水粉,而是一只绣工精致的小香囊。

        桓温取出香囊:“这是?”

        司马兴男吃力的扯出一个笑:“这个……卿记得佩着,可护佑卿日后……战无不胜……”

        桓温闻言,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了那香囊许久,那香囊上的绣的不是司马兴男惯常的莫名其妙的图案,那图案像是道观的符纸上面画的,且无论是绣法还是针脚都与李夫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这是……公主绣的?”

        “怎么……不信?”

        “不,只是这……”

        桓温欲言又止,终是再也不愿提起关于李夫人的任何事。

        司马兴男微吸一口气,默然半晌,道:“元子……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我又怕……又怕我今日不说……日后就没机会说了……”

        桓温不说话,只是认真的看着司马兴男,他的眼中有悲情,他很少流露这样的眼神。

        司马兴男顿了顿,轻轻握住了桓温的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桓温无言,神色渐渐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司马兴男打量了桓温稍许,继续道:“卿有青云之志,我知道。可是为人臣者,一人之下已是位分之极……泰否剥复……物极必反啊……”

        桓温明白司马兴男的意思,但是他做事,从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这一生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的青云之志活着,叫他放弃任何一个,他宁愿去死。

        对司马兴男的话,他自是不以为然,可是为了安慰她,他还是勉强点头应承:

        “放心,我有分寸。”

        司马兴男的神色有片刻的僵滞,她下意识松开了桓温的手。她知道她说的那些,桓温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对桓温的野心、图谋,她已无心,也无力再管,遂只能一声哀叹。

        可也正是这一声叹,把她心里沤着的另一些什么扯了出来。

        在病榻缠绵的这些梦梦醒醒的日子里,司马兴男总觉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偏偏怎么努力去想都想不起。

        而就在此时,那些事、人,却奇迹般的,如一艘艘沉没已久的小船,倏地自幽深的海底浮出了水面。

        见司马兴男闭着眼睛许久不语,桓温当她是睡着了,于是悄悄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刚刚转过身,却听司马兴男道:

        “阿妹呢?久未见她,她可还好?”

        李夫人被桓温逐出军府一事司马兴男并不知情。桓温千躲万躲,却还是没能躲过司马兴男这一问。

        “她……她很好……”桓温并不善撒谎,吞吞吐吐。

        “是吗……”司马兴男的声音平淡得像水,像质问又像只是感叹,“她现在在哪?我想见她……”

        “她……已经睡下了……明天再让她过来吧?”

        司马兴男偏头看了看窗外,外面除了几盏微弱的灯火,确已漆黑一片。

        明天,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明天。或许这片漆黑就是她最终的归宿。谁知道呢。

        “明天……”司马兴男微微翕动嘴唇,“明天就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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