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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公辅之望(下)


听闻羽林军报,褚蒜子沉吟着,眼珠子便在殿中几个人的脑袋之间转来转去,最终,停在了司马昱身上。司马昱抬头看了褚蒜子一眼,褚蒜子就眯眼睛笑:

        “这事怕是只能劳殿下跑一趟了……”

        褚蒜子是要他代表朝廷前往桓温处与之共议御敌事宜,司马昱知道。

        朝廷不敢把桓温召来,朝臣也大多不想去见桓温,或者更准确的说,不敢去见。司马昱也不例外。但是现在整个东晋,有兵力,有资实,又能打得了仗的也就只有他,只有他桓温一个。抵御外敌这事不能不去找他,这事没他还真不行。

        可“桓温”两个字让司马昱阵阵头皮发麻,他脑海里闪过桓温那如狼似虎、咄咄逼人的眼睛,还有那天在会稽王府会面时,他那足够被砍一百次脑袋的厥词。

        司马昱本能的想拒绝,但是又有些什么缘故,让他把拒绝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里。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衣兜,那里放着一封原本打算今日散朝后寄出的信,信的内容是妥协,收信人正是桓温。

        所以司马昱近乎爽快的点头了,出乎褚蒜子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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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温从江陵返回赭圻驻地的途中接连收到军报,言洛阳周围诸城全部沦陷,战况惨烈。

        沈劲被杀,陈祐出逃,多处坞堡、多城守将纷纷降燕,不禁让桓温扼腕激愤。

        近日见慕容恪似有南图之意,桓温遂打算上表京师知会褚蒜子一声,便即发兵反击。从赭圻出发前,桓温一把火将他在赭圻的营寨烧了个精光,火光冲天,映红了赭圻的半边天。

        荆州、江州这两个地盘此时已分别交由桓豁和桓冲打理,桓温现在只有前进,向着他的目标,向着他半生的企图,向着千夫所指、大逆不道,一头扎下去,撕裂燕军的攻势,也撕裂通往建康的最后防线。

        哪想大军行至半途,朝廷忽然传来消息说司马昱要来。桓温不大摸得清他的来意,便只好暂时驻军洌洲等他。等了足足三天。第三天夜里,司马昱才终于姗姗而来。

        二人在军帐中碰面时已是深夜。

        司马昱的身体本来就弱,近几年又上了点年纪,这一路从建康日夜兼程,竟感上了风寒。

        以至他一只脚才刚踏进桓温军帐,眼前就一阵发黑。

        混沌间,司马昱来不及寻找支撑物,身子无法控制的向后栽,幸而有人及时扶住了他,待缓过神来,转头一看,那扶着他的人正是桓济。

        司马昱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变得局促。桓温的眼神不动声色间在司马昱和桓济二人间游移,转而冲桓济歪了歪下巴,桓济旋即默然退了出去。

        见桓济离开,桓温这才笑着起身道:“殿下不要紧吧?要不要臣把军医请来给殿下瞧瞧?”

        司马昱摇摇头:“着了些寒凉罢了,无妨。”

        “欸,殿下万金之躯,可大意不得。殿下不妨先去休息,旁的我们明日再聊不迟。”

        司马昱只想着能早完事早走人,半刻不想在桓温处多待,强忍着阵阵不适:“我没那么娇贵。大司马,我们还是直入正题吧。”

        桓温一笑:“好啊。”

        转而吩咐帐外守卫:“把藤席撤了,给殿下换个暖垫上来!”

        守卫闻言,为难道:“大司马……咱军中没有暖垫啊……”

        桓温故意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记性。”又道:“桓济那不是有一床绒毯吗?先拿来给殿下将就将就!”

        守卫先是一愣,随即应诺。

        桓温转而对司马昱道:“我们这些个当兵打仗的都是粗人,皮糙肉厚的,不似京城里那些士族讲究,这大冷天的连个暖垫都没有,可真是委屈殿下了……”

        桓温这话含讽带刺,刺啦得司马昱浑身难受,却也只得憋着气:“大司马风餐露宿都是为了我大晋百姓……”

        桓温笑了笑,笑得很是轻蔑。

        这时,只见桓济掀了帘门进来,手中还抱着一床厚厚的绒毯。

        桓温见状诧异:“怎么是卿拿来的?我刚派去的人呢?”

        桓济小心翼翼地瞥了司马昱一眼,转而对桓温道:“听闻是殿下要的,孩儿便亲自送来了……”

        上次桓济去会稽王府为桓温送信时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司马昱还记忆犹新,未想今日再见,桓济却整个摇身一变,彬彬有礼得让司马昱直感到浑身不自在。

        然桓温毕竟是桓济的父亲,旁人不知桓济心中的盘算,他又怎会不知?心道这小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就先学会讨好老丈人了。遂冲桓济挥挥手:

        “行了,东西放下。我和殿下还有事要谈,出去。”

        在王府时,司马道福每天都在司马昱耳边念叨桓济的好,念叨得司马昱的耳朵都生出了老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司马昱此时再看桓济,竟也不觉那么面目可憎了,于是道:

        “大司马,桓济将军既来了,便留下一块听听吧,都是些公事,没什么听不得的。”

        桓济闻言,忙去看桓温,那渴求的眼神,活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羊羔。桓温无奈,只好点头,桓济旋即向司马昱行了一记军礼:“卑将谢过殿下!”

        司马昱勉强笑笑,转而终于转入正题,问桓温:“洛阳的形势大司马想必已经知道了……”

        桓温挑眉,不紧不慢:“怎么,太后这次终于同意主动出击了?”

        “对大司马而言,太后同不同意有那么重要吗?”司马昱道

        桓温闻言一怔,转而朗笑:“殿下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司马昱扯了扯嘴角:“那大司马带着这一众兵马,是准备往何处去啊?”

        “殿下,我们是人,且是军人,总也不能活得像那算盘珠子似的。今日殿下若不来,臣难不成就待在赭圻眼睁睁的看着燕贼杀入建康?”

        司马昱默然片刻:“燕贼自是要打,但还需从长计议。”

        桓温歪着头打量司马昱:“殿下的意思,让臣再退回去?”

        司马昱没说话,

        桓温忽然没征兆的哈哈大笑,笑音刚落,一张脸忽又阴沉得吓死人,

        “赭圻大营失火了,烧光了,殿下来的路上没听说吗?”

        司马昱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

        “我桓温从不喜欢走回头路。”桓温看着司马昱,眼睛里带着阴鸷而恶毒笑意:

        “姑孰,前面的姑孰离江淮更近,比赭圻更适合出兵伐燕。”顿了顿,又道:“这打仗不是清谈,讲究个机不可失。殿下凡事从长,但那慕容老贼可没那涵养陪着殿下慢慢来啊……

        姑孰是建康的南大门,较之位于芜湖的赭圻离建康又近了一大步。当年王敦、苏峻造反,欲发兵攻打建康,便是先屯兵姑孰,而后发难。历史就像是不同的演员穿着同样的衣服,唱着相同的戏码。桓温这出戏再唱下去,结局可知。

        司马昱的脸更白了,白了又红了,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甚至不敢抬头,他怕看桓温的眼睛。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至少还有京口的徐、兖兵在,寿春和合肥的豫州军也勉强调得动,还有与燕国的战事正吃紧,桓温至少于眼下还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不是理智告诉他这些,他真的要坐不住了。

        桓温转而兀自笑笑,

        “殿下放心,只要有我桓温在,燕贼绝渡不过淮水!殿下来之前,臣已安排了臣弟桓冲率军五千埋伏在邺城城郊,如今匈奴左贤王正在攻邺,邺城兵力空虚,城内的燕军必会向外求援,到时我们便在城外伏击,专打他的外援!待邺城危急,慕容恪必调转主力回救,我们只要在他们回救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重兵,不怕那慕容老贼不对我大晋俯首称臣!”

        司马昱又啮破了他的嘴皮,淡淡的血腥气让他勉强恢复了点思考的能力:

        “我……我听说那慕容恪在燕国威名甚重,是燕主最为仪仗的智囊,怕是……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桓温不以为意:“这世上只有不够缜密的计策,没有诈不到的兵。善战如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不是一朝落败,一败涂地?只要谋划得当,部署周密,他慕容恪就是楚霸王再世又如何?”

        桓温辞色轻慢,但他毕竟曾与慕容恪交过手,又怎会不清楚慕容恪确实厉害,厉害得非比寻常。

        慕容恪此人心性宽宏且智识超群,治军以仁不以严,不为苛政,不用刑罚,却能使大军不乱,人心宾服,兵士们个个愿为他舍命,即便是敌国降军都唯他马首是瞻。如此心智,如此手腕,楚霸王再世,恐也不是他的对手。

        此番与慕容恪一战,桓温没存侥幸,兵者诡道的把戏,他没指望真能在慕容恪身上奏效,他早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除了在邺城的部署外,他事先亦已命驻守荆州的三弟桓豁和豫州的袁真严阵以待,随时策应。

        慕容恪是桓温北伐路上的最大障碍,只要慕容恪活一日,燕患就一日不能禁绝,桓温决心趁这次机会重创慕容恪,即便是杀不了他,也得耗去他半条命。只有先解决了慕容恪,灭燕才能成为可能。而也只有彻底灭了燕国,洛阳才能真正光复。

        只不过桓温没打算把这些心思说给司马昱听,他知道司马昱胆小,让他知道太多只会误事,倒不如先斩后奏来得痛快。

        司马昱偷撇桓温一眼,声音仿佛来自一个丢了半条命的死人:“大司马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好……”

        桓温不置可否,默然打量起司马昱,转而问:“殿下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事?”

        司马昱不言,神色变得难以捉摸。

        桓温见状顿了顿:“若是调兵布防这等小事,殿下随意派个人来知会臣一声不就好了吗,何必要大老远的亲自跑一趟?”

        司马昱被桓温问得发愣,下意识间瞥了身旁的桓济一眼。他愿意点头走这一趟,自非仅仅为了来和桓温扯怎么打仗。但叫他怎么说得出口呢他的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他曾经那样坚决的拒绝。

        眼睁睁看着幼子司马耀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曾以为自己能豁得出去了,只要能威慑朝中那帮蛇蝎心肠的帝党,让他跪下给桓温当牛做马他都愿意。可当桓温真的近在眼前,他才发现,妥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他没法面对自己,也没法面对桓温,甚至无法回去面对司马道福。他的妥协好像成全了她,又似利用了她。他们。

        他没法光明正大的说出口,所以只能逃避,换一个办法。

        片刻后,只见司马昱忽而起身:“朝中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我得先回京了。”

        司马昱要走的时机让桓温有些莫名奇妙,桓温本想挽留,未料桓济却先他一步追了上去,唤道:“殿下,”

        司马昱闻言转身,

        四目相对间,桓济竟一反常态的慌乱,吞吞吐吐半晌,从袖袋中取出一包鱼酥小心翼翼的呈给司马昱:

        “这……这是末将前些日子做的,本想着寄给郡主,但又怕时日久了不新鲜……殿下既来了,可否……劳殿下帮忙捎给郡主……”

        “这鱼酥原来是……”司马昱看着鱼酥,欲言又止。

        见司马昱迟迟不接,以为他不愿帮这个忙,桓济的神色黯淡下来。

        “卿喜欢吃鱼?”司马昱忍不住问。

        桓济愣了愣:“是啊殿下。”又道:“郡主在信中说她也很喜欢吃鱼,所以……”

        司马昱闻言,干巴巴的笑,自嘲,苦闷,又无奈。转而接过桓济的鱼酥:

        “将军好意,我先替郡主谢过了。”说罢便走。

        走到帘门前,司马昱保持着半掀帘子动作,半晌,又走回来:

        “想起来了,我这也有样东西,要替郡主交给将军。”

        桓济诧异,

        司马昱快速的掏出一封信草草塞给桓济,然后一阵风的消失了,逃也似的。

        桓济顾不上去送,迫不及待的将信拆开想要一看究竟。然而待桓济展开折叠齐整的信笺,跃入眼帘的却非司马道福的字迹,而竟是司马昱的亲笔。

        桓济带着疑惑,视线快速扫过那些文字,忽而大喜过望,雀跃着将信拿给桓温:

        “爹!殿下同意了!殿下同意了!”

        桓温从不曾见过桓济如此喜不自胜,怪道:“同意什么了?”

        “殿下同意我和郡主的婚事了!”

        桓温闻言亦有些讶然,忙接过信来细看,看罢,望着那被风不时掀起的帘门,眸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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