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有女同车

谢道韫与王凝之大婚那日，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是祥瑞之兆，尤其是大雪，这是大祥瑞。这场大雪之后，来年准是好光景。

        建康城里的老人们如是说。

        再过不多日便是正月。年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的把式。桃木、桃汤、桃符、椒柏酒、屠苏酒、鸡蛋、画鸡、剪彩、香囊、爆竹……

        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做爆竹。其他的把式他们都没兴趣管怎么做，但唯独这爆竹，他们是一定要亲手做的。不过这爆竹做来也简单，竹子砍成几段直接扔火里，或是塞点硫磺、硝石之类的扔火里，便好一阵噼里啪啦、热热闹闹了。

        这噼里啪啦、热热闹闹，是个孩子都无力抵抗。尤其是那些顽皮的男孩子。

        他们一吃完饭便丢下碗筷，三五成群的跑出家门，跑进皑皑的白雪地里点爆竹。把厚厚的雪地炸得一个窟窿一个窟窿，满地都是爆竹屑子，天女散花似的，好看得很。

        乌衣巷里倒是没什么人放爆竹，只是回响着老远传来的爆竹声，时不时的，还有清脆的木屐声“踢踏踢踏”的踩过，一听这声音，不必猜，定又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出门去了。

        谢道韫伏在窗边，望着院中的雪景，听着远处的热闹，意兴阑珊。这提前响起的爆竹声好像正吸引着每年除夕才会造访的那头怪兽，空气越来越阴寒了。

        翠珠领着几个侍婢进来，将新娘子用的首饰、化妆用的妆奁都仔细铺排好，对谢道韫道：

        “大小姐，该梳妆了。”

        谢道韫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便任由侍婢们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在头发上梳梳弄弄。

        平居无事时，谢道韫素不喜着脂粉，只描淡淡的眉，如今日这般细细的贴花钿、化厚妆、染指甲、插金簪，倒是二十多年来头一遭。

        上好脂粉的气味若有似无的绕在鼻尖，雅淡，却陌生，陌生得让谢道韫倒吸一口凉气。

        未几，妆成，礼服着罢，几个婢女包括翠珠在内无不啧啧惊叹。

        如此不可方物的美人，休说是这小小的建康城，便是放眼整个晋国怕是都难寻其二。

        翠珠随即取了一面大些的铜镜来对着谢道韫，道：“都妥帖了，姐姐看看。”

        谢道韫却不去看那铜镜，只垂着眸点点头，对翠珠道：“辛苦妹妹了，妹妹带她们出去领赏罢。”

        “姐姐今日的妆容极美……姐姐不看看吗？”

        谢道韫笑笑，淡淡道：“不看了。”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已经热热闹闹的来了，谢宅正门前，寒暄声、笑闹声一时鼎沸、锣鼓喧天。

        不一会，只见一个小僮踏着喧嚣欢天喜地而来，大呼：“姑爷到了姑爷到了！大小姐快些准备出门吧！”

        翠珠瞥谢道韫一眼，转而小声斥那小僮：“知道了，别大声嚷嚷惊着小姐。”

        小僮忙缩起肩膀捂了捂嘴，傻笑着：“失礼了，失礼了，仆这也是高兴的，高兴的！”说罢，伸长脖子向屋内探了探：“大小姐这脸色……这是怎么了？”

        翠珠冲小僮使眼色：“就卿话多！还不快去告诉姑爷，大小姐这就去了。”

        小僮一愣，赶紧点头：“诺，诺，仆这就去！”

        看着小僮欢快离去的背影，翠珠默然半晌，转而对谢道韫道：“姐姐，该走了，不好让姑爷久等的……”

        谢道韫无言片刻，道：“我想再去看玄儿一眼，行吗？”

        翠珠顿了顿，轻叹一声。

        谢道韫要嫁给王凝之，谢玄劝过，闹过，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奈何没多大用处。

        他不能理解颖慧如谢道韫这次为何竟会做出如此荒唐、愚蠢的决定，且还愚蠢得如此顽固，不可救药。

        他实在不明白，想不通，也恨。恨王家人的纠缠，恨谢道韫的糊涂，恨谢安和桓伊见“死”不救，更恨自己无能，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连二十多日，谢玄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每日送饭的小僮，谁也不见，谁也不理。这二十多天，谢道韫一共来过七次，他知道，每一次都知道，即便谢道韫来时从不叩门。

        有时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冻雨，冷得刺骨，谢道韫也还是不敲门，只默立在门外。

        谢玄不止一次透过门缝偷偷看她，有时候真忍不住想干脆开门让她进去算了，可是心里又气，又觉没脸见她，便也只是偷偷看着，直看到她怅怅然离去，自己心里也怅怅然。

        这会，谢道韫又来了，谢玄自然知道，她在外面，他在里面，姐弟俩隔着一扇不薄不厚的移门，却谁也不肯伸手把这道门拉开。

        雪越下越大，好似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正坐在云端肆无忌惮的撕扯着棉絮。

        谢道韫立在雪地里，翠珠为她撑着伞，不一会儿，伞尖上就积了不薄的一层雪。

        “玄儿……姐姐要走了。”

        谢道韫对着那扇门道。

        等了好一会儿，门里依旧一片寂静。

        “……听叔父的话，好好照顾自己。”

        谢道韫的手轻贴在门上，木制的门板冰凉凉的。

        谢道韫未再停留。

        高高的绣鞋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这时，“哗”的，一声拉门声扰乱了这平稳的节奏。

        “姐姐！”

        谢玄未及着避风的氅衣，胡乱踩了双木屐便自屋里冲将出来。

        雪天路滑，木屐齿高，步子又急，没待跑上几步，谢玄脚下一滑，一脸栽进雪地里。结结实实啃了一嘴雪，颇是狼狈。

        这一摔，谢玄摔傻了，他先是木然的用手抹了抹脸，又掸了掸衣服，掸掸衣服又抹抹脸，而后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谢道韫忙与翠珠合力将他扶起，

        “怎么这么不小心？摔着哪儿没？”

        谢道韫关切的看着谢玄，

        谢玄摇摇头。

        进屋换了身干爽衣裳，谢道韫又为谢玄梳理发髻，他都好些日子没有梳头了。

        拿着细齿梳，谢道韫一下一下，梳得轻柔又仔细，还像小时候每次帮他梳理发髻时一样。

        谢玄在镜前安静的坐着，时而透过镜子瞥一眼谢道韫，时而垂眸沉吟不语。

        少顷，翠珠转头看看时漏，不由有些焦急，小声对谢道韫道：“小姐，再不走要误了吉时了！”

        谢道韫闻言，手上的动作稍有迟滞，转而取来玉冠为谢玄戴上，用簪插好。转身，几步走到门口，对翠珠道：“走吧。”

        谢玄低着头，刚止住未几的眼泪又三五颗的落下来。

        “姐姐这一走，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谢道韫站住了，站着，很久没说话。夹杂着雪花的风一直在吹，一直在吹，吹得谢道韫眼睛发酸，视线模糊。

        模模糊糊的，她看见谢玄屋侧衣架上悬着的一幅铠甲，她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那是一幅薄薄的、再普通不过的，每天都能在大街上看到的，散兵游勇、甚至流民部曲都人手一幅的铠甲。

        只是这幅铠甲还很新，谢玄没穿过几次，目前为止，他还没机会穿。谢道韫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那铠甲，冰冰凉凉的，像外面的雪，硬邦邦的，又不像雪。她的眼睛久违的闪着光，那光不亮，但是足以照见她心中的向往。

        越是向往，她的心就越痛。心越痛，她就越是向往。她不敢再看了。她很快的逃开，逃开那副铠甲，逃开那副三教九流、下士贱民都能穿，唯独她这个高门望族的大小姐不能穿的东西。逃开她的向往。

        她忍不住抬起头，抬头看着什么，谢玄也跟着她抬头看着，

        “从今日起，我的世界就这么大了。”看了好一会，她说，笑着说：“抬头就是屋檐。”

        她边说边往外走，

        “但是卿不一样，”

        走到院子里，她还是抬着头，雪花撒在她脸上，很快化成了水，

        “卿有一整片天空。”

        前堂里，王凝之着一身大礼服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也不知是否是礼服太厚，明明是大冬天，王凝之却流了一脸一脖子的汗。

        谢安见他踱来踱去，坐立不安，正想再派小僮去催，却见谢道韫自中庭缓步走来。

        王凝之甫一见到谢道韫，整个人当初愣住了。他怔怔然微张着嘴，眼中是近乎呆傻的痴迷。

        可谢道韫却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进屋之后，谢道韫径直来到谢安和刘夫人身前：

        “叔父、叔母，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请受道韫一礼！”

        说罢，在二人身前一拜，又跪下端端的磕了三个响头。

        “今日道韫出嫁，日后无法在叔父、叔母膝前尽孝，万望叔父、叔母珍重。”

        谢安动容，伸手搀扶她：“道韫，起来，起来。”

        一旁的刘夫人更似看亲生女儿出嫁一般，心里又悲又喜，又喜又悲，一双凤睛早已哭得通红。

        谢道韫倒是平淡得很，平淡得不正常。谢安看在眼里，心里难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牵过谢道韫的手来握了握，又拉王凝之的手，亲手把谢道韫的手交到了王凝之手中，哑着声对二人道：

        “今后要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知道吗？”

        王凝之的手因为激动而不住的发抖，而谢道韫的手却是冰凉凉的。

        “明…明公放心，我…我…我一定照顾好道韫，一定照顾好道韫！”王凝之紧握着谢道韫的手，亢奋得舌头打结，满脸通红。

        谢安瞬了瞬目，微微颔首。

        大门外，“吉时到”三个字已高唱了三遍。

        谢安随即对二人摆摆手，轻促：“去吧。”

        旋即背过身子，不忍再看。

        很快，喜轿声势隆重的载着新娘，伴着锣鼓声渐渐远去。

        两巷之隔的王家鼓乐齐鸣，热火朝天，而谢宅却在片片飞雪的包裹下越显枯寂萧索、冷冷清清。

        看着泪流不止的刘夫人，谢安心里百感交集。

        揽过刘夫人，替她擦了眼泪，二人走到廊下，并肩而坐。

        天色鸦青，万物肃杀。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像个垂暮的老人，雪满白头。喜鹊折了枯枝，叽喳蹦跳着，在树杈上忙忙碌碌，筑着新巢。

        谢安一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谢道韫与陆退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舞剑。

        那是个晴天，谢安记得，那天的树上也有一只喜鹊。

        “夫人说，道韫若是男子该有多好……”

        谢安与刘夫人依偎着，忍不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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