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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酉鸡哀鸣


(谢安)雅志未就,遂遇疾笃。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因怅然谓所亲曰:“昔桓温在时,吾常惧不全。忽梦乘温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乘温舆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白鸡主酉,今太岁在酉,吾病殆不起乎!”

        ——《晋书·谢安传·列传第四十九》

        太元十年,公元三八五年的初夏,谢安以都督北伐为由,上疏自请出镇广陵。这意味着谢安主动放弃了他在朝中的所有利益,放弃了他辅政至今所掌握的一切军政大权,包括北府军的控制权在内。

        孝武帝司马耀终于等来了他践祚以来梦寐以求的转机、获得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胜利。

        司马耀和司马道子兄弟自然是狂喜的,谢安认输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认输了。在皇权与士族的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抗中,他们成为了真正的赢家。

        然而,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命运正随着谢安的这个决定发生着剧烈的转变。历史的车轮于此刻悄然扭转了方向,载着这个已然越过了发展顶峰的国家无可避免的滑向毁灭。而谢安的离开正加速了这一进程。

        不仅仅是司马耀、道子兄弟,整个东晋都很少有人能意识得到这一点。

        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他们的时间好像永远停留在了淝水大捷的那一年,停留在了那短暂的辉煌与荣光里。他们拒绝面对现实,也不敢展望未来。

        农历四月的风已有了些夏的气息。路边的野花肆意的开着,野草绿油油得晃眼。

        谢安离京这天,阳光格外灿烂,天空一碧如洗。

        这天的谢宅还是与往日一样宁静,在这宁静之中待久了,人仿佛会忘记时间的流逝,就好像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可谢安就要离开这里了。

        早晨起床后,谢安没有用早饭,他只着一件中衣,前前后后,在谢宅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温度,有回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由春到夏,屋檐下嗷嗷待哺的几只小燕子已经羽翼丰满。后院池塘里的鲫鱼苗也个个长得像模像样了。谢安记得就在不久前,它们还只是一颗颗肉眼很难看清的鱼籽。那时候,他还担心这些鱼籽会不会无法顺利长成,如今看见那一条条活泼的小鱼苗跟着大鱼在池水中游来游去,心里很是安慰。

        这一池鱼,他也养了二十年了。他已和桓伊说好,要把这一池鱼托付给他照顾,若换了旁人,他还真有些不放心。

        谢安走得累了,于是来到那颗老梧桐树下,坐在那石墩上。那石墩的表面被磨得光滑,侧面的纹路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一片新绿的梧桐叶,落在谢安膝头。谢安低头看着那叶子出神,一瞬间,许多过往都涌了上来。

        梧桐树上的寒蝉好像又开始聒噪起来。那浓密的树荫下开始闪现很多人身影。那些人有的和谢安一样,如今已垂垂老去。有的,已然不在这世间。但是在那树荫下,他们都还是那般鲜活,那般的充满生机,嬉笑怒骂,音容犹在,还是年华最好的模样。

        谢安就这么坐在冰凉的石墩上静静的看着,看着他们在树下吵吵嚷嚷、热热闹闹。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谢安耳畔响起,

        “阿兄”

        “阿兄”

        即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谢安还是清楚的记得这个声音,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弟的声音。

        不知为何,谢安近来总是能听见谢万的声音,做梦也梦见他,谢万总爱在谢安的梦里哭。梦醒了,谢安也常是满脸泪水。

        他想,应该是谢万想念他了,才会时常来梦里见他。只可惜梦里总是没有机会开口,否则他一定会告诉谢万,自己又何尝不想念他。

        人到暮年,望不见来日,只能回首过去。可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过去的人也永远留在了过去。如此,过去也像无法企及的未来一样,冷冷的将人拒之千里。

        想到此,谢安不由黯然神伤。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刘夫人清脆的脚步声,将谢安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刘夫人打点好了行装,正拿着朝服缓缓向谢安走来。

        见谢安眼眶泛红,刘夫人禁不住调侃:

        “怎么,舍不得这儿啊?”

        谢安自石墩上起身,摇摇头。

        刘夫人为谢安穿上朝服,拍了拍他的背:“最后一次穿朝服了,精神点!”

        谢安默默看着刘夫人为他仔细的系系带,挂腰佩,用手抚平朝服上的褶皱,片刻,道:

        “广陵偏僻荒凉,去了那里,日子肯定不比建康,要委屈夫人了……”

        刘夫人笑起来。虽然上了年纪,可她的牙齿还是像贝壳一样整齐洁白。

        “这有什么,我跟着卿,四十多年不都这么委屈过来了吗?”

        谢安闻言,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谢宅门外,陆退的马车早已备好,翠珠也一早就穿戴整齐,这会正帮着陆退往马车上搬运行李。这次离开,谢安没打算再回来,所以他带走了他全部的家人,陆退和翠珠自然也在其中。

        谢安打算在广陵待一段时日,等把北伐的后续全部安排妥当,就从广陵出发走水路回东山。东山的那座旧宅,谢安都已派人前去打扫了。

        在这朱门酒肉之地浮沉了这么多年,谢安还是忘不了东山。

        东山对他来说已不仅仅是一山一水那么简单,那里早已成了镌刻在他心中,历久弥坚的信仰。所以他不论如何也要回到那里,那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该是一切结束的地方。好像只有回到那,谢安才能找回最初的自己,才能看清自己真正的样子。

        得知谢安今日要走,桓伊想着谢安尽室而行,定有许多物什要收拾,所以这会也赶了来,想帮着谢安拾掇拾掇,可没想到等他赶到的时候,陆退和翠珠早已将要带的东西悉数搬上马车,摆放得整整齐齐了。

        陆退见了桓伊很是高兴,用手背揩了把额头上的汗,咧嘴笑道:“桓使君来了,我这就进去叫明公去!”

        桓伊刚想说“不忙”,谢安却恰由刘夫人扶着从宅中出来。

        “子野,”

        “明公。”

        桓伊一见谢安,立刻迎上去,帮刘夫人搀着他。

        桓伊想起那日在太极殿,谢安起身吃力的样子,忍不住问:

        “明公近来身体可还好?”

        谢安笑,

        “人老了,总比上年轻的时候,还过得去吧。”

        桓伊下意识看向马车上放着的行李,不过几件洗换的衣物、一箱子书和一把琴而已。

        “明公就只带这些?”

        “身外之物,这些足用了。”

        其实今日来谢宅,除了送谢安之外,桓伊还有些话想对谢安说。这些话憋在桓伊心中许久,早在那日秦淮河畔,他就想说的。即使知道这些话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桓伊还是觉得不吐不快。

        “明公有没有想过,其实京城的风可以停下,只要明公想让它停下。”桓伊说得犹犹豫豫,但眼神却是那么的认真,

        谢安一怔,片刻,摇了摇头:“雷雨未至,风不会止,这是道。可顺,不可逆。”

        “可北府若当真落入会稽王手中,那这北伐的大好局面……”

        “子野,欲成事,时地人,缺一不可。人对了时不对,还是无可奈何……有些事,不是单凭卿与我这一代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多数时候,谢安的话总是这么冷冰冰的,让人灰心丧气,心灰意冷,但现实又何尝不是如此。桓伊失落之余,心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

        难道这么多年,谢安一直就是在如此的灰心丧气,心灰意冷之中度过的吗?

        如此想着,桓伊不由抬起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谢安,

        触及桓伊的眼神,谢安只是淡淡笑了笑。

        “明公,该上路了,再晚陛下就该等急了。”

        陆退背着翠珠的琵琶,乐呵呵的跑来催谢安。

        自从得知可以回东山,陆退整日整日都乐呵呵的。岁月让他嘴唇上的那两撮小胡子染了些白,但他还是把胡子精心修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上去顶精神。

        谢安应了一声,在刘夫人和桓伊的搀扶下缓缓向马车走去。临上车,谢安复对桓伊道:“子野,我的那一池鲫鱼就拜托给卿了。”

        桓伊点点头,

        谢安也点点头,沉默片刻,又握了握桓伊的手:“待有空了,多上我那去看看。”

        桓伊的视线有些模糊,应承的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先落,落在腰间的竹笛上,发出一声空灵的轻响。

        “我会的,我会常去看明公的,”

        随着铜铃“叮铃铃”的摇晃,那辆悬挂着“谢”字灯笼的马车在阳光下缓缓驶出了乌衣巷。那铃声就像一只蜻蜓,轻点在水上,涟漪泛起,很快复归平静。

        乌衣巷仿佛一位慈祥的老者,不动如山的矗立在原地,看一切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无悲无喜。

        今日,孝武帝司马耀在西池摆设了隆重的酒宴,为谢安饯行。

        在庄重的礼乐声与百官的惜别声中,二十三岁的司马耀深切的感受到,他送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

        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不可抑制的在司马耀的胸中疯长。

        他成功了。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父祖辈都未能完成的事业。他让不可一世的士族向皇权低下了他们高贵的头颅。君臣逆位,阴阳颠倒的过去自今日起将永远成为过去。而光明的未来,就在谢安车马消失的那条地平线上,向他遥遥挥手。

        真正属于司马家的皇权时代就要到来了……

        金玉之声渐远,谢安一行的马车在长江边渐次停下,接谢安过江的小船早已等在那了。

        谢安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江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想当初西晋时名士卫玠临江而涕下,谢安此刻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永嘉南渡时,谢安还未生,那些最艰难的岁月,他并未亲身体验过。小时候,也只是从父辈口中听见只言片语。但是此时望着这一片茫茫,被那江上吹来的冷风前推后搡,仿若浮萍,对于父祖辈当年被迫放弃家园,背井离乡的悲怆之情,又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谢安就这么无言的在江边站了许久,直到船夫催促才动身,

        也不知是不是冷风吹得久了,谢安向前走了几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倒,好在陆退就在谢安身边,见状忙扶了谢安一把。

        “明公身体不舒服?”陆退满脸担忧,

        刘夫人也被吓得捏了一把冷汗,忙上前扶着谢安,

        “怎么样?不行的话我们改日再走。”

        谢安却摇头:“走!”

        他的步子很飘,语气却不容置喙。

        这时候,翠珠也忍不住道:“明公,此行路远,明公的身体要紧啊!”

        谢安还是摇头,

        刘夫人的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卿怎么总是这么固执呢!”

        扁舟一叶,飘于无边江上。建康渐远。

        若非曾置身其中,谁能想象得到,那一片小小的土地上竟能承载那么多的悲苦喜乐。

        谢安没有回头,建康在他身后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永远的留在了江的那一边。

        对他来说,迎面而来的是新的开始,是回归东山的起点。那才是他真正梦寐以求的。兜兜转转,二十五年,他才终于敢听从自己的内心,他才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广陵步邱,一个荒芜、破败、人烟稀少的小地方。与建康只一江之隔,却好似两个世界。

        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谢安渐渐发现这地方之所以荒芜、破败并非没有原因。原来造成这一现状的重要因素之一正是这里的地形。

        这步邱的地势是西边高,东边低,成一个陡坡形。偏偏步邱的许多湖泊都集中在西边,而农田则在东边的居多。结果每每到了春夏季节,西边的湖水满溢成洪,位于东面的农田多被冲毁淹没,而西面的农田却又因得不到湖水的灌溉而干旱得颗粒无收。百姓们不堪其苦。

        朝廷因此地偏狭,不屑派人治理。所以这里的农户只得被逼搬迁,剩下实在没有出路的,困守此处,只能落得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下场。

        久而久之,步邱这地方就成了现在这幅不堪的模样。

        彼时,谢安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妙,但他还是无法坐视,经他上疏,朝廷才让工部派了人来,在西面的湖水和东面的农田之间修建了一条埭。有了这条埭,水位的蓄泄便可调控,困扰百姓日久的大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休这条埭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待工程收尾,时节已是长夏。

        广陵的夏天比之建康,有过之而无不及。

        烈日当空,暴晒终日,把土地都晒得冒白烟,地皮一块一块的剥落。

        在建康时,碰到这样的酷暑,谢安还可以让人从地窖里取些冬天藏的冰块出来抵挡一阵,广陵这里自然没有这样好的条件。

        逼人的暑毒对于谢安的身体来说,可谓雪上加霜。就在大暑节气到来的这一天,谢安彻底病倒了。

        那天是水埭完工,谢安本要去埭上巡查验收,由陆退陪同。然而还未出发时陆退就隐约觉得谢安有些不对劲,心里直犯嘀咕,结果车刚行至半途,谢安就忽然不省人事了。

        陆退惊慌之下赶紧让车夫把车往回拉,谁知那拉车的牛也不知犯了什么古怪,掉头走了几步之后,竟忽然前足跪地,纵是车夫如何鞭打,都死活不肯再走一步。

        眼看着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谢安的脸色也越来越白,陆退情急之下只好让车夫赶紧跑回去叫人,自己则把谢安先背到道旁的树荫下,喂水、扇风,又把身上带得几颗避暑药也一并给灌了下去。如此好半天,谢安才咳嗽了几声,恢复了些意识。

        陆退见状,不禁喜极而泣,跪地大呼“道祖保佑”,

        谢安背靠着树,迷迷糊糊的看着陆退对着天三跪九叩,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脑袋一团浆糊似的。

        闭着眼睛呆坐了好半天,谢安才有了说话的力气,

        “今年是哪一年了?”

        谢安哑着嗓子,忽然问陆退。

        陆退一愣,忙从地上起来跑到谢安身边,

        “明公糊涂了?今年是太元十年啊!”

        “太元十年……太元十年……”谢安失焦的眼神渺渺望着远方,半晌,叹了口气:“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

        “什……什么十六年?”陆退莫名其妙。

        谢安顿了顿,道:“当年桓温主政时,我常惧身不得全。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坐上桓温的马车,往前走了十六里地,直至见到一只白羽红冠的大公鸡才停下来……这个梦,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坐桓温的马车便是取代桓温之位,行十六里地,便是十六年,我代桓温主政至今正好十六年了,白鸡主酉,今年太岁刚好在酉,看来我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

        陆退闻言,整个人傻了,过了一会,忽然又笑起来:

        “明公说什么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再……再说了,梦都是反的,明公洪福,定会长命百岁、定会长命百岁的!”

        陆退笑着,可话音却有些颤抖,

        谢安摇了摇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长命百岁又如何,人来这世上一遭,总是要走的……是早是晚……都是天数……天数……”

        谢安说着,声音越来越弱,他背后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湿了。恍惚间,谢安忽觉身体一轻,眼前的景开始缓缓移动。

        谢安的话让陆退焦虑,陆退再等不及车夫叫人来,背起谢安在烈日下往回疾走,

        “什么天数不天数的,我才不信什么狗屁天数!我只要明公活着,明公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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