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万般思君望君知

一行人来到岸边，此时天已蒙蒙亮。周芷若背着赵敏，见眼前海波澜澜，哪有炮船的影子，大骇道：“船，船呢？”

        谢逊快步走上前，怒道：“韩夫人，一定是韩夫人！”

        张无忌抱着蛛儿，冷静道：“金花婆婆往西走，而我们的船在东，应该不是她。可，可还会有谁？”

        赵敏吃力地抬起头，道：“可能，可能是陈友谅，那个年轻的丐帮弟子。”

        谢逊一听，怒气更甚：“当时我就该直接杀了他！”

        赵敏道：“谢老爷子，你知不知晓，那日陈友谅和你说话之时，摆了一招降魔踢斗和一招狮子搏兔，实是小人一个，的确该杀。”

        谢逊听罢，缓缓道：“算了。江湖小辈之多，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已无太大关系。那三使马上就要追击来了，你们先跟着我躲躲再说。”

        张无忌惊慌道：“糟了，小昭还在船上！”

        赵敏捂着伤口，有气无力道：“先跟着谢前辈躲躲再说。小白兔聪明伶俐，应当无事。”

        周芷若听见赵敏叫小昭叫得这么亲切，心里一酸，但此时赵敏负伤，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记了她一账，等以后再谈。

        谢逊领着众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只见里面有一处清潭，锅碗瓢盆也应有尽有，地上还放了好些柔软的稻草，想必被他当做了床。张无忌周芷若将蛛儿和赵敏放在了那些稻草上，总算松了口气。

        谢逊道：“我瞎眼这么多年，所以防备之心总比别人强一些，一到灵蛇岛便寻了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以备不测。”他听见赵敏痛的轻哼，关心道：“这丫头伤的怎样？”

        张无忌想帮赵敏查看伤势，但碍于男女之防，手停在空中不知所措。这时周芷若不声不响地拍开他的手，自己解开赵敏的衣服，挡着张无忌自己查看起来。没一会，只听她道：“赵姑娘小腹上的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但性命却是无碍。”

        赵敏半瞌着眼，轻声道：“没想到周姐姐也通医理，懂得给人看伤呢。”

        周芷若答道：“在峨嵋练剑时，时常会受些小伤，次数多了自然就会看了。”

        赵敏听她说完便有些心疼，道：“那痛吗？”

        周芷若微笑道：“早就不疼了。倒是你现在受了这伤，还不多怜惜怜惜自己，一个劲说话。”

        张无忌听见这二女关系如此和谐，虽然不解，但依旧心喜。看来她们都是识大体之人，知晓在这荒岛上要同仇敌忾，不由得对她们更加敬佩。

        张无忌一拍脑袋，连忙奔到蛛儿面前替她把脉，眉头竟越皱越深。

        周芷若忙问道：“蛛儿姑娘如何了？”

        谢逊疑问道：“蛛儿？怎的又多了个姑娘？”

        张无忌道：“蛛儿便是殷离殷姑娘。金花婆婆下手极重，那三朵金花都打在她的要害。”

        谢逊一直感激蛛儿提醒自己尖针阵和对张无忌情深义重之事，忙道：“有救吗？是否能救？”

        张无忌皱着眉，满脸忧色道：“难说。况且灵蛇岛上没药更是个难题。”

        谢逊道：“我住的茅屋里有药。只是，只是那波斯三使还在外面四处搜寻我们，贸然出去必陷入危险中。”

        张无忌思索片刻，沉吟道：“那便晚上去探。”

        谢逊听罢直摇头，拿起屠龙刀就要往洞外走去。张无忌急了，一声“义父”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谢逊大吃一惊，道：“你……你叫我什么？”

        张无忌扶他坐在石头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

        谢逊激动地抱住张无忌，喜道：“你，你真的是我那无忌孩儿？”忽然又将张无忌猛的一推，把那把屠龙刀抱在怀里，喃喃道：“不对，你不是无忌……你是韩夫人的人，想来夺我这屠龙刀罢！”

        张无忌哭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诀。背得二十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赵敏和周芷若见张无忌与他义父相认，对视一笑，又突然不好意思般默契偏过头去。良久，赵敏轻咳一声，刚预备讲话，周芷若却抢先开了口。

        周芷若低声道：“其实你……你不用这么拼命的。”

        赵敏微笑道：“我也不知晓呢。但看那胡人举起圣火令想置你于死地，我便本能的跑将出来，只望你无事才好。”

        周芷若声音更低一分：“每次你和我一起都没好事，不是被抓就是被伤，我……”

        赵敏听她这么一说，慌忙抓住她的手，急道：“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周芷若一怔，最终还是拉开了赵敏的手，转过了身去，再不讲话。赵敏知她是被自己吓着了，心里哀叹一声，亦抿了抿唇，自顾自轻声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姐姐你那样，是个平民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

        周芷若沉默半晌，轻声道：“如便那样，自然最好了。可这世上没有倘若，没有假设，你我之间，终是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赵敏道：“鸿沟？可你如果真这么想，那为何你看见我受伤会如此着急？为什么不愿推开我？又为什么……为我流下几行清泪？”

        周芷若被她问得说不出话，又将头偏了过去。赵敏继续质问道：“你对我明明有意，却处处躲避，就是因了你这什么劳什子鸿沟么？”

        周芷若还未开口回答，山洞另一边的谢逊和张无忌已经叙完了旧。张无忌道：“大家奔波至此也累了，我去给你们寻些吃食来。”

        周芷若连忙道：“张公子！”

        张无忌应道：“嗯？”

        周芷若狠下心：“我与你一同去，若遇上波斯三使也有个照应。”

        谢逊笑道：“无忌，周丫头，要寻吃食不必外出。”说罢便走到水潭边，好巧不巧，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水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在手中，众人都是喝一声彩。

        张无忌走到赵敏身边，道：“赵姑娘，义父需要利刃杀鱼，可屠龙刀太过笨重始终不便。”

        赵敏道：“怎么？你是打算借我这倚天剑杀鱼吗？”

        张无忌不好意思道：“现下无法，还请赵姑娘借剑。”

        赵敏笑道：“名纵江湖的倚天剑居然被你借来杀鱼，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罢将旁边的倚天剑一抛，张无忌伸手接住，忙道了声谢。

        谢逊听见倚天剑三字，奇道：“倚天剑？倚天剑怎的会在你这小丫头手中啊？”

        赵敏咬咬唇，看了看周芷若，发现她并无异常，于是道：“倚天剑是我家传宝物，今日来灵蛇岛为防身就带了。”

        谢逊摸了摸屠龙刀，喃喃道：“我抱着这屠龙刀在海上漂泊数十年，却未参透其中的秘密。现下倚天剑也在了，我也更是迷茫。”

        赵敏道：“老爷子，实不相瞒，我这次陪同张公子下海，实是想借您屠龙刀看一个时辰。您若不放心，便和张公子在一旁盯着，我绝计盗走不了。”

        谢逊道：“无忌应你在先，自然不会失信。”说罢便将屠龙刀交给张无忌，让张无忌带到赵敏面前。

        赵敏扶着地面坐了起来，接过刀看了一会。只听她道：“老爷子，传说只有倚天剑能抗屠龙刀，不如我们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来对上一对，试试究竟哪个更厉害，如何？”

        谢逊哈哈大笑，道：“好，好！”

        周芷若忽然站了起来，忙道：“不可！”一时间，张无忌，赵敏和谢逊皆露出疑惑的表情，连躺在稻草上的蛛儿双眼紧闭也深深皱起了眉。

        赵敏觉得有些古怪，问道：“周姐姐，为何不可？”

        周芷若顿了一下，道：“倚天剑和屠龙刀乃两件不相上下的神兵，若刀剑互砍，其中一物必会有所损坏。现如今我们被那波斯三使搜寻，若是损坏神兵，只会不利。况且……”

        张无忌见她又不说，疑问道：“况且什么？”

        周芷若道：“况且光倚天剑的剑气就凌厉无比，若是和屠龙刀互砍，想必会生出更厉害的力量来。赵姑娘负伤在身，若被那力量所伤，只会加重伤势。”

        谢逊道：“周丫头说的对。若是刀剑互砍伤了赵丫头，那就不得了啦。对了赵丫头，昨晚你那拼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沉浸在周芷若对她关怀的话语中，心头正喜，忽而听见谢逊问她话，微笑道：“金毛狮王当年威震武林，果然名不虚传。老爷子，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您不知。”语气甚是恭敬。

        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拼命？”

        赵敏道：“谢老爷子侠肝义胆，张公子乃孝子贤孙，周姑娘慷慨仗义。他们二人皆为救您而深陷危中，我为他们之友，岂能不救？至于拼命，也怪我太急躁，见那三使配合得默契，想使几招杀招挫挫他们锐气，现在想想，只需专攻一人打乱他们的配合便好啦，谁知还受了点伤，真不划算。”

        张无忌笑道：“多亏赵姑娘了。”说罢，便将切好的鱼肉分食给众人。

        入夜，张无忌向赵敏借了倚天剑，往谢逊说的木屋摸去寻药。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张无忌衣兜里兜着草药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小昭。

        赵敏看见小昭，惊喜道：“小白兔！”

        小昭亦是高兴道：“郡主！”言罢又向旁边的谢逊和周芷若招呼行礼。

        张无忌将小昭带到火堆旁让她坐下，自己一个人去一旁寻物件捣药。赵敏道：“小白兔，咱们的船去哪了？”

        小昭道：“你们走后不久，来了个丐帮的年轻男子上来劫船，我趁他不注意时逃下船去，在岛上看见一座木屋就躲了进去。今日公子过来找药，我才同他会合。”

        谢逊哼道：“果然是那陈友谅！”

        周芷若道：“大家既然都无事，那就最好了。”

        此情景如此其乐融融，大家坐一起畅所欲言，直逗得谢逊哈哈大笑。突然听他道：“无忌，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呀！”

        张无忌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周芷若脸色平淡，只是看了一眼赵敏，并未开口反驳，小昭却是神色自若，开口说道：“谢大侠，我是服侍公子的丫鬟，不算在内的。”

        赵敏一骨碌爬将起来，撑着身子道：“谢老爷子莫要胡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便笑：“你这丫头倒是厉害。”

        张无忌道：“义父莫要开玩笑了。小昭，这是给赵姑娘捣好的外敷药，还请你……”他话未说完，手里的药却被周芷若拿了过去。周芷若道：“我来吧。小昭也受惊不小，还是不要劳烦于她。”

        张无忌转头看了看赵敏，见她无异意，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周姑娘了。”说罢便走到蛛儿那处，小心翼翼地替她喂药。

        夜晚渐渐平静，众人分食完张无忌切好的鱼肉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交疲。火堆炙烤着山洞，倒也温暖如春，洞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觉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只听得洞中五个青年男女的呼吸声。赵敏蛛儿身上负伤，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漫长。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蛛儿喝道：“张无忌，你这小子，干什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经她这么一喝，赵敏，周芷若，小昭和张无忌皆惊醒了来。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什么不来陪我？你一个人在阴世，可知我想你想得有多苦么？那日你在我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印子现在都还在呢……真叫我好生记挂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张无忌伸手摸她的额头，着手火烫，沉吟道：“蛛儿重伤后发起了高烧来，开始说起胡话了。”他连忙将衣角撕下一片，跑到潭水边浸湿后敷在了蛛儿额头上。

        蛛儿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呜……”哭得十分伤心。

        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

        蛛儿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为什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讲起蛛儿，也是个可怜人，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父亲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

        赵敏怕她害了梦魇，忙呼唤道：“蛛儿姑娘，醒醒！”

        听了蛛儿的胡话，张无忌却是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想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蛛儿言罢，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蛛儿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哪想到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是这般的温柔。只听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说过要娶我为妻。”

        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去。只听蛛儿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么峨嵋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睡着了。

        五人相对不语，各怀心事。火堆因为加过柴，显得洞内有些热了，赵敏回过神来，努力从稻草上爬起准备去清潭那边打些水喝，却被周芷若轻轻按住。只见周芷若拣了一片大树叶，将它叠成一只碗儿，走到潭水边为赵敏打了一杯水来。

        赵敏愣愣接过，轻声道：“谢谢。”

        夜色褪下，一轮红日渐渐从海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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