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斜阳

太宰说他讨厌我。

        他或许还说了别的，但我只记得这句了。

        从他九岁到十五岁，我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去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原来现实真的不像电影，配角不管怎么努力，充其量也只是在主角那留下个虚无缥缈的名字而已，

        可尽管是这样，我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起太宰。

        太宰告诉我:山口桑，不杀人就无法活下去——于是我杀了人。

        太宰告诉我:奈奈子，你要直起腰来——所以我成了首领。

        仔细想想，我之所以能走到现在，全靠太宰因为怜悯而对我伸出的手。

        我的人生，处处充满了“太宰”两个字。

        那么现在，我又算什么呢？

        灯火摇曳的审讯室里，我站在这头，太宰站在那头。

        他的身影几乎被黑暗吞噬，又一次对我伸出手。

        太宰告诉我:“奈奈子，你该投降了。”

        我用手捂住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打开太宰的手。

        我咬牙，用近乎愤恨地声音告诉他，我决不投降。

        太宰看了眼自己被拍红的手，不怒反笑。

        少年的侧脸脆弱且精致，只用一个手势就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部下。

        铁牢的门锁被打开了，太宰就这么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蹲下。

        “你在想什么呢，奈奈子？”他问。

        我没有回答，只注意到他今天穿了我送他的那件风衣。

        太宰十岁生日那年，我送了他很多礼物，他那时盯着那堆废物看了很久，最后只从里面拿走了一件。

        我捧着蛋糕，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太宰却露出了受伤又惊讶的表情，谴责我怎么变得这么恶毒。

        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做的蛋糕喂了老鼠，我在后面气得跳脚，直到看见老鼠口吐白沫地倒下才震惊地止住声音。

        我和太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被人下了毒。

        太宰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说没关系。

        “没关系，奈奈子。”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的神色，少年似是得意，眉眼却没有一点笑意。

        太宰只是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指骨，视线一寸一寸地落在那些在制作糕点的过程中烫下的伤疤。

        我问太宰，怎么会没关系呢？

        太宰歪了歪头，说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嘛。

        如果我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那剩下的九十九米交给他就好了。

        太宰承诺过，他不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却会陪我走很远很远的路。

        都是假的。

        回忆被撕扯着迅速倒退，我想着想着，用戴着沉重锁链的手抱住了自己。

        这是一个近乎自虐的行为，锁链一动，黏连的皮肉立即就被重新扯开。

        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我死也不要投降。

        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能把我最后的名号夺走。

        即使是太宰——

        他根本不知道“首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要死了。

        我要带着这个名字死去。

        这是我和太宰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于是我咧开嘴笑起来。

        我问太宰，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喜欢织田作一样喜欢我呢？

        太宰没有回答。

        他意料之中地没有问我怎么会知道织田作的名字，想必他那么聪明，早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是啊，他太聪明了。

        少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太宰那平淡的神色中逐渐出现裂缝，他呼喊着我的名字，卸掉我的下颌，命令我把咬碎的东西吐出来。

        可我还在笑。

        血沫不断地从我的嘴边涌出，我盯着发霉的天花板看，思绪飘远，断断续续地告诉太宰，我还是好爱他。

        太宰抱住我的身体一僵，低声警告我闭嘴。

        但当我真的乖乖闭上嘴的时候，太宰却又握紧了我的手，让我和他说说话。

        我没有力气理他了。

        直到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我在另一个世界时爱上他的原因。

        我只知道这种爱在日积月累中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拿它为我杀人的行为开解，把垂下的蛛丝错当成了救赎。

        太宰一定早就看穿了这些。

        他一定很讨厌我，比讨厌狗还讨厌我。

        可我一看他却笑了。

        我问太宰:“现在到底谁才像狗狗啊？”

        少年垂下眼睫，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我从未见过太宰这幅神情，他不顾尾崎红叶的阻拦将我带出了审讯室，眼尾红红的，却怎么也掉不出眼泪。

        太宰说:“你长大了，奈奈子。”

        我想纠正他我们之间只差了一岁，可毒药发作得迅速，我彻底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沉默，想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回，但太宰的意志坚定，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人呢，最后一个丧失的是听觉。

        我闭上眼的时候，太宰还在威胁我，他说我一死，“花瓶”就会彻底丧失生机。

        我没理他，在一片虚无中跑啊跑，跑啊跑，最后跑回了属于我的地方。

        那里站着我的父母和朋友，他们不是我偷来的，是能够无条件地爱着我的存在。

        我激动地和他们挥手，但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眼眶通红地穿过我的身体。

        我呆在原地，不可置信。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我看见自己躺在洁白的床上，太宰视线低垂，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身边。

        织田作问他在想什么，太宰没有看他，只是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太宰说。

        他向后仰倒在椅背上，额前的刘海因重力而垂下，一双鸢色的眼睛露了出来。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织田作。”

        “也许是和奈奈子在一起待久了，连我的脑袋也变得迟钝了。”

        太宰说到这里，用手背盖住了眼睛，声音逐渐轻了下去。

        我蹲在他旁边，看看织田作，又看看他，正想做个鬼脸，却发现太宰垂下了覆着眼睛的手。

        那双蜜糖般的眼底有什么在不断弥合，不断摇碎。

        “奈奈子说她爱我，但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说我会遇到一辈子的好朋友，会在酒吧里和别人干杯，会在阳光和鲜花里死去——”

        太宰用手撑着下巴，轻轻地笑了。

        “——奈奈子为我规划的未来里，根本没有她自己的名字。”

        “织田作，你说，这是爱吗？”

        织田作没有说话。

        他不清楚我和太宰之间的故事，直到离开的时候也没能给出答案。

        但太宰好像并不在意。

        他放在床头的手机不断震动，直到有人叩响了医务室的门，太宰才站了起来。

        他俯下身，亲了亲我的额头，风衣因动作掀起一角。

        黄昏落下，黑暗犹如洪水猛兽，一下子吞没了我，也吞没了他。

        “晚安，奈奈子。”

        我听见他说。

        “祝你在那个世界玩得开心。”

        “你要自己找到回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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