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残局

凝霜和苏闲暮交涉完后出门，便有些意外地瞧见立在廊边的棠溪。如此严寒的夜里，她裹着大氅，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凝霜轻轻关上门，向棠溪行了个礼。小公主回过神来胡乱地点了点头，凝霜想，她今晚怕是吓惨了。

        凝霜一早看出自家主上对这位公主的特殊，方才当着她的面说出一半实情，就是想试探一把。主上面对的东西如此残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尤其是这种没经历过任何风浪的少女。

        接下来再如何选择，就看这位嘉阳公主的了。

        “若是怕了，就不配与主上站在一起。”方才她是这样同主上说的。

        烛火明灭中，主上只回了一句：“她应当不会怕。”

        棠溪见房里已经熄灭的灯，没急着走，轻轻叩响了房门。

        “是我。”

        苏闲暮的声音遥遥传过来：“阿曦，天色已晚，先回去休息吧。”

        棠溪像是没听到一般，推开了房门。房内漆黑一片，她向床边望去，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坐在那里的人影。

        一室沉寂，也包括他。他像这房里陈列着的物品，没有生气。

        苏闲暮知道她进来了，棠溪走路时衣料摩挲的声音慢慢接近他。他终于有了一点动静，想要点灯，却被棠溪按住手。

        “不用。我只是想来陪陪你。”

        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风，她这时已经冷静多了。

        苏闲暮无言，往旁边挪了挪，棠溪坐下。

        “阿曦有什么话要问我么？”他嗓音低沉，似乎做好了准备。

        棠溪却说：“没有。”

        “就是陪陪你。”她补充道。

        她没有去问他那奇怪可怕的师父，也没有去探究他师父究竟要他做些什么。就这样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陪他待着。

        苏闲暮目光空洞，抬起修长的五指，又缓缓攥紧，盯着那处发呆。

        过了许久，黑夜里传出棠溪的声音，很轻很轻：“苏闲暮，你是不是很难受？”

        苏闲暮回过神来。

        难受吗？

        有一点吧，如凝霜所说，卫燃待他忠心，办事妥帖。对于卫燃的遭遇，他不是没有触动。可历来都是如此，是他没有处理好，逼急了师父。

        凝霜方才说，他与棠曦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

        “宫主说，您最好不要对旁人产生感情，任何人都不行。包括卫燃，也包括我们。”说到最后，凝霜的声音里带着一些苦闷。

        因为宫主的那张脸就是毁于她的情郎之手。背叛才是人最大的本性。

        所以宫主不想主上步她的后尘。

        “苏闲暮？”棠曦得不到他的回答，又喊了一声。

        “不难受。”他收起手，顿了一会儿说：“只是有时觉得，很没意思。”

        这句话轻得像一股风，转瞬即逝。

        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一直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而活。他从不是任何人的期待。

        没成为梅绣的期待，也没成为师父期待的样子。没有顾全下属，也没有得到师父的肯定。

        苏闲暮不是个容易情绪外泄的人，在山上那一回或许有装的嫌疑。人在黑夜里，感官会格外敏锐，棠溪切切实实地感受了到了身边这个人身上淡淡的情绪。

        他肯定是难受着的。

        他好像对那个师父怨不起来，他在怀疑自己。

        棠溪的心脏仿佛被人拉扯着，顿觉这间房里空气沉闷，她快要呼吸不上来。

        黑夜中，少女伸出手，放进了苏闲暮的手中。他的手很冰很冰，棠溪却不是。

        她体凉。苏闲暮中毒期间，还是不会忘记叮嘱她时刻带着手炉。

        所以站在寒风里，她藏于氅下的手依旧暖呼呼的，和他相触时，他的手颤了一下。

        他莹润的双眸轻抬，不解地看着她。

        说来好笑，苏闲暮往日有心装弱扮惨，虽然有些效果但是还是痕迹太重。如今茫然得像个孩子，把自己藏匿于黑暗里的时候，反而叫棠溪比之前还要心疼。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少年很快抽回了手，沉默片刻后轻笑了一声：“阿曦不必担心，不过是个手下而已。”

        “既然他的手没了一只，便拿钱打发了便是，我还有许多个手下。”他故意说得轻松，想赶棠溪走：“阿曦，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说这些话时依稀还带着笑意，和以往一样。仿佛今晚的事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刚刚那是棠溪的错觉一样。

        棠溪紧抿着唇，还是不肯走。

        “阿曦，今晚我可没时间陪你，既然你不愿走，那便留在这里休息，我先出去。”他还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拖着病体就要起身。

        棠溪毫不犹豫地拦住他，按住他的肩将人按回去：“苏闲暮，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师父要你成大事，虽然我不知道大事是什么，但是我瞧她的办事风格，大概教了你一些道理。比如什么不要在意别人的死活，还有你之前说的，在别人动手之前要杀死他。”

        棠溪没看到苏闲暮眸光狠狠闪了一下，继续说道：

        “但其实苏闲暮，你应该难受的。他是陪了你很多年的部下。你在难受，我感觉得出来。你之所以装作无所谓，是因为你师父吧？因为她就是那么教你的。”

        苏闲暮不置一词。棠溪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其实很开心，之前看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呢，真是吓死我了。”她絮絮叨叨地说，语气里带上了一些俏皮：“还好你不是这样的。”

        苏闲暮好不容易牵起的唇角终于垮了下去，他还是不说话，沉下心思考棠曦说的话。

        她说，她开心？开心他不是没人性的魔头？

        “不是你做得不好，有问题的是你师父。”棠溪盯紧他的反应，再接再厉道：“你是被你师父误导了，同样是人，你凭什么不可以难受？”。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清楚。

        “没有同伴和信任的人或许会一腔孤勇没有牵绊，会走得更快。但是你不快乐，所以你才会说没意思。”

        少女俯下身，紧紧地拥住了他，她贴近他耳边坚定地说：“但是现在，作为你的同伴，我想要你快乐一些。”

        呼吸喷洒在耳畔，苏闲暮浑身一僵，只记得自己半个时辰前回答凝霜的话。

        “她不会怕的。”

        她不会怕的，她抱住了我。

        ＊

        苏闲暮服下解药的这几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他伤得太重，需要恢复很久。

        “宫主说，离合宫如今没有别的事情，叫您不必急着回去。”凝霜瞧了一眼苏闲暮，斟酌道：“您可以再多待一段时间。”

        苏闲暮没说话。

        他的气色较于之前好了不少，唇色还是苍白的。

        凝霜不想打扰他，悄悄退下了。

        她下楼到厨房，看到的就是棠溪握着一把小扇守在炉边熬药。客栈里的炭火算不上太好，火星迸溅出来，裹挟着烟味儿，会叫她时不时轻咳一两声。

        凝霜唤了一声：“公主。”

        “他怎么样了？”少女手上的小扇一顿，回头问凝霜道。

        “还是那样啊。”凝霜找了张板凳坐下，故作轻松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毒已经解开，已经在好了。”

        棠溪点点头。

        她弯着腰忙着熬药，凝霜就在一边看着。心中暗叹这位公主还挺能抗事，也没什么公主架子。

        她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瞥过棠溪腰间那枚香囊。

        不是主上上回送的，但看绣法，同样出自他之手。

        凝霜指指棠溪的腰：“这个，也是他送你的？”

        棠溪看向腰间的香囊，不明白她怎么问起这个，点点头：“对，他送了我很多，都是他自己绣的。”

        凝霜微张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复杂道：“公主知道么？他一点也不喜欢刺绣。”

        “对于女儿家惯常做的绣花，女工他尤其厌恶。所以除了给他自己缝东西之外，从不会绣给旁人。碰一碰都是不让的。”

        棠溪微怔，记起了苏闲暮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着丝帕。她说要向日葵的，他就缝向日葵的。她说在哪个地方缝块叶子，他就又耐心加上去。

        原来他都不喜欢啊。

        凝霜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我本以为，主上他不会对别人好的。”

        “也不是不会，应该是不习惯。”顿了一会儿，她补充道。

        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就是那样，没人待他好，他也不必待别人好。做得最多的事便是习武布局，苟延残喘。待嘉阳公主真的是个意外。

        做到这个样子已是极限了。

        凝霜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一样，急促地站起来对棠溪说：“你或许会觉得主上这个人很奇怪，很恐怖。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在离合宫长大，是宫主的婢女，认识主上时主上才五岁，宫主指我为主上的婢女。最初我所做的，是训练他和监视他。他起先很爱哭，被我折磨得没有人样。”

        她们这种人从小接受训练，比一般人要无情得多。她也是亲眼看苏闲暮一步步成长，从原来哭哭啼啼的小孩儿长成如今杀伐果断的少年。

        到后来，连她都开始忌惮。

        “说来惭愧，我本是宫主的人，这么多年下来，竟转成了主上的心腹。他变得很厉害之后，杀了很多人，很多人都骂他。他想装得无所谓，就每天笑，这样下来，他的名声就更臭了。”

        “其实他也不愿的，可是他没有选择。如果不是宫主，他甚至都活不下来。”凝霜越说越乱，说出来的信息都很零散。她发觉自己嘴巴笨也说不清楚，懊恼地闭上了嘴。

        而后又像不甘心似的：

        “反正，不要觉得他可怕，是个怪物。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他，或许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嘉阳公主也这么想的话，主上就真的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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