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心念念

　　“你在干什么？”门口闪入一个淡粉色的身影，看着比林月野稍矮些。
　　“这里是我家！这里是我爸爸的书房！你给我出去！”说话的正是林心心，这时的她不过八九岁，却已养得十分娇蛮，一身纱蓬蓬的粉色裙子，头上还带着蕾丝发箍。
　　真像个小公主。
　　明明是以前最为不屑的东西，如今看来，却恍若隔世，林月野攥紧衣角，一言不发。
　　“真是个聋子……你还不知道吧？”林心心两手插着腰，摇头晃脑的说着，像是握着什么泼天的权柄，这小人得势的模样，十足十的得了段琴的真传。
　　“你的狗，叫什么……豆包？死——啦！”林心心声音稚嫩，却拿腔拿调，像是学着大人说话的模样。
　　那时的林心心大概还不知道她说出这话时有多锥心，以至于那一刻的情形让林月野毕生难忘。
　　“不…不可能，你别骗我了……”林月野鼻尖泛红，有些机械的摇着头，眼神异常空洞。
　　“我骗你干嘛？走，我带你去看就是了。”林心心撅着小嘴，上前两步去拉林月野的胳膊。
　　林月野先是本能的躲开，但在片刻思索后，又妥协般的被她拽着向后院走去。
　　从书房到花园，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概走了三四分钟，林心心将她带到了院子里最僻静荒芜的一角——那是一个废弃的方形游泳池，在一颗光秃秃的棣棠树下显得十分落寞。
　　池内约莫五尺深的死水染上油绿，那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水面上隐隐约约浮着一块黑影，混杂着絮絮的青荇，让人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林月野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豆包……的尸体。
　　“谁让它一直守在你房间门口不让我进，还敢咬我？是它活该！还当是以前呢？”林心心神情鄙夷，随后弯腰捡起脚边的碎石块儿，毫无怜悯之心的用力砸向水池，“噗”的一声闷响，池中顿时激起一阵水花。
　　“别说了……”林月野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可林心心却依旧不依不饶，脸上满是如愿后的得意。
　　“要是它乖一点，就不会被爸爸叫人打死了。”林心心用最稚嫩童真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她伸手去扯林月野的头发，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却被林月野用力一把拂开，下一刻，林月野听见巨大水花溅起的声音。
　　林月野瞳孔顿时放大，她猛然转身，只见一片粉红的影子在绿油油的水池里挣扎着，像是一块惹人嫌的塑料垃圾袋。
　　“救……救命……爸爸救我……”池子里的水大概只有一米多深，但对于身量不足的林心心来说，却足以致命。
　　林月野愣在原地，手心冒着冷汗，脸色也如蜡一般的白，林心心呜呜咽咽的声音在碧蓝的空中回荡，在深秋落叶声掩映下，显得轻微细琐，可在林月野的耳朵里，那却如末日号角般洪亮骇人。
　　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脑子一片空白”，如果此刻自己跑着回去求救，三四分钟的时间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她不敢去想结果，可如果不去，她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救她？
　　就在这时，林月野身后传来一阵暴呵：“林月野！你在干嘛！”
　　林睦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他一脸惊愕的冲过来，踏着厚厚的落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林月野的心沉得像是灌了铅，她尝试着发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睦雄跳下水池，将溺水昏厥的林心心抱起，林月野浑身发颤，看见脸色煞白的林心心额上正徐徐冒出豆大的血珠——大抵是被池壁上的碎瓷划伤。
　　“爸爸，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月野艰难的跟上林睦雄几乎小跑的脚步，她怯生生的伸手去拉林睦雄的衣袖，想解释清楚这一切，想告诉林睦雄他自己不是故意的……
　　可难道真的是自己将林心心推下去的吗？
　　连林月野自己都疑惑了。
　　她努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回想自己挥开手的那一刻。
　　她有了肯定的答案。
　　“爸爸，我刚才……”
　　“你闭嘴！”林睦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用力甩开林月野的手，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只留给林月野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爸爸，你听我说！”林月野声音颤抖，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可林睦雄走得太快，她只能拼命的跑，以至于到了石阶前，林月野觉得胸口涌上一股腥甜，下一秒，她从二十七阶石梯上滚落。
　　一秒，两秒，三秒，林月野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灵魂跌落云端，俯瞰着刚才的一切。
　　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林月野强忍着眩晕，艰难的睁开眼，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事实，总之那段记忆里，林睦雄头也不回的关上了车门，她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她，当然，她不想，也不敢去问。
　　最后，她看见林睦雄的车从她眼前开走，
　　她看见不远处有人向她奔来，
　　她看见天边的云聚了又散，
　　她看见光离她越来越远……
　　—
　　林月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那天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连医生都觉得她活不了了，让家人准备后事。
　　段琴也来过，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口口声声要为女儿“讨回公道”，为此她砸了沈慈意的小画室，并扬言要在林月野的额头留下和林心心一样的疤。
　　若不是送林月野回家的那对好心夫妇阻拦着，林月野怕是真的得添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事闹得这样大，林睦雄不可能全然不知，可他却如看客般的置身事外，一心一意守在林心心的病床上，承担着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而林月野的病房离这里仅仅只有两层楼的距离。
　　只是他从未踏足，更未半分关心过她的死活。
　　为了女儿，沈慈意只好含着泪忍气吞声的向段琴道歉，那一刻，她傲骨寸断，曾经的明媚似春光的“沈大小姐”彻底被生活的蝇营狗苟所压垮，脆弱又无奈。
　　在迷蒙之中，林月野仿佛听到了沈慈意的哭泣，那哭声是那样的真实，又那样的遥远，空洞，悠长，像一根线，绑在林月野心头。
　　“念念，妈妈只有你了…”
　　是啊，沈慈意只有她了。
　　半个月后，林月野奇迹般的好转，病愈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从前的她顽皮，任性，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娇憨，可后来的她，虽仍然开朗，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就连笑意，也达不到眼底。
　　林月野承认自己花了很多时间才走出那一段阴影，可心里的东西，消磨掉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
　　“其实都会离开的，或早或晚罢了，除了自己，我谁都不信。”林月野蓦地开口，却让江映心下一沉，这实在不像是一个二十岁小姑娘嘴里说出的话，像是劫后余生，却无心庆幸。
　　高架桥上风大，林月野摁下车窗的一半，额前的头发顿时向后吹得凌乱，她双手握着方向盘，眉毛舒展，神色也淡淡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江映却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乌云布满天幕，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日子，可黄历上却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的。
　　“小兔子，人心里别装那么多东西，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总有他的去处。”江映头微微仰着，眼睛瞥向远处雾蒙蒙的天空，似有几只海鸟飞过。
　　这个世界上的人仿佛都是那么的匆匆忙忙，自顾不暇，江映第一次真正窥探到林月野的内心，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他有些心疼。
　　—
　　到达百货大楼后，江映三下五除二的选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木架子床，林月野皱着眉看了老半天，也没觉着这床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不懂，这床结实。”江映歪了歪头，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十分有男人味。
　　“敢情儿您睡觉当打仗呢？真不知道大晚上都在干些什么”林月野嘟囔了两句，她心疼自己刚买的床单，大概是套不上这张大床了。
　　“哪天您来参观参观？”
　　林月野别过头去懒得搭理他，反正这钱他自掏腰包，以后退房了，他总不会还要带走吧？四舍五入，她可白捡了一个新床，想到这儿，林月野还笑得挺灿烂。
　　突然，林月野觉得自己背后一阵发冷，像是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似的，心里有些发毛，她下意识的往江映身边靠去，可转头，却什么人都没发现。
　　“怎么了，不舒服吗？”江映微微皱眉，低头捕捉着林月野的目光。
　　“没事，就是总觉得……算了没事。”林月野摇摇头，觉得大概只是自己多虑了，江映安慰性的拍了拍林月野的肩膀，也没再多问。
　　两人定好后拿着票据来到前台结账，妆面浓重的导购小姐说：“只要两人复制文案并拍摄产品图片发送到朋友圈里，如果点赞数超过一百，就可以享受九折优惠。”
　　全程玩手机的林月野低着头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文案？要不咱试试吧？九折要少好几百呢。”
　　“你确定？”江映很挑衅的问了一句，尾音上挑，像是来了兴致。
　　“这有什么啊，谁会跟钱过不去，我一条朋友圈平均两三百……”林月野缓缓抬头，可当她看到一旁广告立牌上的文案时，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子。
　　——既然你已经弄乱了我的心，那你什么时候来弄乱我的床？
　　“你确定你要发？”江映勾了勾嘴角，像是看戏。
　　林月野气得直翻白眼，她暗戳戳的瞪了江映一眼，随即露出咬牙切齿的笑容：“我要是发了，你觉得这家里还有你能落脚的地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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