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凌云枝（九）下

徐藿总是有说不完的新鲜事，我们三人的旅程全靠他提神醒脑。我们在树上吃着早饭，一边听黑市趣闻，一边观察周围。正是大白天，水杉、松树、栎树组成的森林还算清透，坐在高处能看得挺远。但早饭后我们就要出发，围着315号林地四处走走，期盼今天能有收获。

        这趟旅程，我们既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开小岛的节节车，用那胖子的原话说——“让别人看出你们是南珠野舍的，那跟狗看到肉骨头有什么区别？”

        他还交代：“如果得到幽灵，先隐瞒一段时间，过些日子编个理由再露面。虽然被发现也不要紧，但我更喜欢当个公平公正的副队长。”

        我很替那胖子紧张。

        倒不是怕做副队长的偏心自己人被发现，只是觉得他心很大：无主幽灵可是“公有财产”，一向是由资源组回收后交给上级分配。守候者们碰运气捕获幽灵是无所谓，但身为公职人员、利用内部消息谋取利益就不一样了。

        他就不怕被问责、遭处分吗？

        徐藿突然收了声。我愣了愣，仰头向上望，发现他偏着头眺望远处。水痘的视线也离开了手机，望向森林深处。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起初什么也没看见。坚持到眼皮有些酸涩了，我忍不住眨了眨眼，这瞬间一个白毛毛的圆球划过土地，等我再把眼睛张大时却不见了。

        “嗨……”徐藿小声说，“看那里……”

        水痘已经跳下树，走到架起来的锅前。

        我和徐藿跟过去，三个人团团围成一圈，看着一只白毛毛、圆滚滚、鸡蛋大小的幽灵舒服的泡在热水里浮沉。

        幽灵喜欢热水澡。这只新生的小幽灵大概觉得地下世界太冰冷了，迫不及待的找到了最近的一个澡盆泡进去，挤在多煮的两只鸡蛋之间，幸福的连眼睛都不想张开。

        “……”我们面面相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为难。

        “这也来得太便宜了吧？”徐藿轻轻地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忍不住甩诗句。

        “啧。”老奶奶面具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少年很坦然的问我俩：“好吧，那谁要这只呢？”

        我认为自己年龄最大，理应谦让，正要开口，就听水痘直截了当地说：“这只太蠢了，反正我不要。”

        徐藿乐了：“泡个澡就蠢？应该说是没有戒心吧！”

        他弯腰凑近锅，打量着幸福到冒泡的小幽灵。

        “哈，看这小模样——这种甜心一点也不适合我，我希望我的幽灵冷酷，强悍，帅到炸裂。我看它倒挺适合小枝的。”

        他一向叫我小枝，非常自然，没有人觉得不妥。

        我连忙推辞，但那两人就跟心意相通似的，完全不加理会，甚至同时转身往森林里走。

        徐藿双手插在口袋里，怕冷似的缩着肩，边走边说：“小枝，快跟它结缘吧，我们去找别的了。等回来的时候希望它别再跟食物待在一起了，我怕不小心把它吃掉。”

        “唉？——喂！”

        我喊了两遍，然后噤了声，担心招来其他等候者。

        我踌躇地在热锅前踱了几圈，然后拿一根汤勺捞起那只幽灵。

        “唉，你，今后跟我一起行不行？”我征求它的意见。

        小白毛裂开两条细缝（大概是眼睛），在汤勺里翻了个个儿，发出“噗噜”一声。

        老实说，我觉得它非常可爱。我决定如果跟它结了缘，以后就叫它白毛，它做不做事都没关系，白养着都可以。

        结缘咒语属于感应法术的一种，是每个小巫师的入门课，我虽然不强，但应付它绰绰有余。我一边举起勺子，一边伸出手指、念出咒语：

        “灵犀相通，结缘相识——”

        话音未落，忽然之间，嗖——彭咚！

        一根伸长的棍子以雷霆之势掠过我耳畔！

        就在同一时刻，我身后响起某人吃疼的闷哼，紧接着就看见水痘冲出林间，苍白的老奶奶面具闪着幽光，她一个冲刺越过我的头顶，棍棒之声（其实是鼓槌）噗噗打在某处，陌生人的怒吼和哀嚎响起。

        我迟钝地转头看去，一个虬髯大汉已经被制伏在地，水痘正用鼓槌顶着他的胸膛，还有一把匕首跌落在旁边，在站着露水的枯叶堆上闪闪发光。

        我立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这时徐藿也冲了回来，一眼瞧见地上的歹徒，立刻仰慕地惊呼：“我的天，水痘，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走的好好的，根本没有风吹草动呀。还有，你这速度也太夸张了吧？”

        他又冲我问。“怎么样，小枝，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水痘的细鼓槌将对方牢牢钉在地上，她说道：“你们没闻到？好重的汗味。”

        我和徐藿默默摇头。

        大汉呼哧呼哧喘着气，低声咆哮，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这时候我定下心来仔细打量，才发现他满脸胡须，穿着邋遢，手掌上尽是污泥，看起来像个流浪汉，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对上时让人不自禁地一凛。

        大汉兀自喘息着说：“挪开你的臭棍子，否则——”

        水痘冷冷打断：“闭上嘴吧！居然抢到我们头上来了。喂，怎么处置他？要不要打断腿扔到那边的山沟里？”

        我吓了一跳，但想起她那黑暗的出生，又觉得情有可原。

        徐藿听了这话却大受震撼，本来就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不至于……不过是为了一只幽灵……”

        他这一提，我才想起幽灵的事。我低头一看，汤勺还在手里，但小白毛已经没影儿啦。

        徐藿定了定神，从背包里取出绳子，走上前将大汉牢牢捆住。大汉一边挣扎一边辩解，他说的是通用语，但夹杂着一些陌生音节。

        他说自己是从失落地城镇到这里来的巫师、等候了快一个月都没有见到幽灵，这才不得已袭击我们，匕首只是拿来威胁而已，并不会真的害人，如果放了他保证不再出现云云。

        这人虽然法术力量稀松平常，但面相凶狠，身材魁梧，就算是求饶也很有气势，放也不是，留也不是，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兵真不知拿他怎么办好。

        水痘收起缩短的鼓槌，说道：“我们先去他的巢穴看看，再做打算吧。”

        徐藿半信半疑地瞅着满脸抵抗的大汉：“哦……怎么去？让他带路？”

        水痘哼了声：“不需要。他留下的痕迹很多，很容易追踪回去。”

        我和徐藿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问：“很多痕迹？”

        水痘说：“对，光是凭气味也可以找到。”

        我和徐藿惊住了。

        人和人的差距真的那么大？

        水痘忽然转头看向我：“说到这儿我想起来——小枝你以后别催我洗头发了，我喜欢我的气味，能也是我的记号。”

        “……”我无语凝噎。

        经过商议后，我们把大汉一起带上路，水痘使了个“无声无息”咒语，堵住他的咒骂。她不愧是猎人，拖着这么个庞然大物也毫不费力。我们很快找到了对方的藏身处——在315号林地外一个山坡下的洞穴，离小溪不远，看起来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在他的随身物品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只是干粮快告罄了，衣被都很肮脏，洞里透着一股汗馊味。

        我们将大汉留在洞内，站在洞外商量，最终达成一致——先用结界把那家伙关在洞里，以免他危害其他守候者，等我们要离开山脉前再来放他离开。

        我立刻着手布置结界。大汉已经认命似的安静下来，水痘便解除了咒语，在附近晃悠。

        徐藿逗留在洞口，瞧见对方又狼狈又丧气的样子，心有不忍，走到他跟前说道：“我给你治治伤吧！”

        那大汉脸上有不少青肿，只要一经徐藿医治，片刻就能恢复如初。

        没想到他却猛地向后一缩，脸色阴翳地说道：“不用你假惺惺！”

        徐藿微微一笑，悬空的手没有继续往前伸，只是手指上浮现一根根白色线条，组成一只“化身之手”，越过两人间的距离，覆上对方额头。

        巫神在上，这小子居然已经达到白线巫师的程度了——

        我正在心中惊叹，却见那大汉仿佛被滚烫的烙铁触碰，身体急往后缩，但他背靠山洞，退无可退，又绑着绳索，他便整个人栽倒在地企图躲开，但“化身之手”轻而易举尾随着，始终盖在他的额头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空间中只有大汉急促的喘息。

        过了半晌，徐藿收回了手。他的动作有些异样，转头看向我时，俊俏的脸庞被洞穴内的黑暗和洞外的光亮映照得半明半暗，简直可称得上惊心动魄。

        “小枝，叫水痘回来。”他轻声说。

        “这是个暗影巫师啊！”

        “……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了看倒在地上开始恶狠狠冷笑的男人，又抬头看向徐藿。

        这时，从徐藿的领子里掉出来一团小白毛，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原来，刚才那只幽灵根本没有失踪。

        它只是悄悄离开汤勺、亲自选择了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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