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凌云枝（十）下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我们一早便启程返回南珠市。

        原本我以为有张桥生在，代表着有豪华节节车乘坐或者快速通道可以使用，哪知道他把所有事都交给我们来办，别说仍然是搭乘白壳子的交通工具了，连路费都是我们出。

        从315号林地到我们来时停放节节车的山脚，要转两趟巴士，他那么大的堆头，人人望而生畏，也只有徐藿自愿坐他旁边，被挤成一条肉干（如果勉强要我去，看在幽灵的份上，也不是不行）。

        但我有点怀疑，徐藿此举的目的更多是想要躲避水痘。我原以为他俩之间的矛盾会随着张桥生出马解决暗影巫师而烟消云散，哪知却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当我们最开始组成三人小组前去巩固城防时，徐藿个性开朗，不仅会一路叽里呱啦讲自己的见闻，还总是向水痘问东问西，我几乎已经习惯了他们一个话痨、一个冷漠的角色；如今呢，徐藿像生病的孩子一样闷闷不乐，不仅话少了一大截，连饭量也明显减少了。他是个非常帅气的少年，忧愁时更令人动容，我真不知道哪门子女孩有这种铁石心肠，能对他无动于衷。

        这奇异的女孩当然就是水痘了。她的面孔始终隐藏在老奶奶面具下，令人无法分辨情绪，虽然说话做事仍很平常，但当她将“把别人当空气”的技能认真发挥到某个人身上时，那人真的就像从这个空间里蒸发了。

        我大概能猜到，这情形最初开始于她亲自将暗影巫师送走、却被徐藿一个电话逼回来的那一天；但徐藿已经多次道歉，态度之诚恳、理由之充分让人无法不原谅他。

        我以为水痘也会放下了（或者是忘记了）。

        看来，我高估了其他人的遗忘能力。

        白壳子巴士的所有窗户都是密封的，车厢里充斥着柴油、座椅布料和乘客们散发的各种味道，让人昏沉烦闷。张桥生倒是一路大睡，有几次甚至打起了呼噜。等熬到山脚停车场，找到我们的斑马节节车（已经成了我们的御用车辆），它已经因为融化的雪水变得脏兮兮的。

        那胖子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来，小枝你开车，练练手。”

        我吓了一大跳，赶忙拒绝——我根本就没有学过呀。

        那可恶的胖子却不以为意：“开着玩儿呗。这又不是普通车，怕什么。再说小岛给你们都办了驾照，不是拿来帮人扣分的，熟悉一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见我还想拒绝，他干脆钻进副驾驶，毫不客气地说：“来吧，我给你开导航。”

        我涌起掐掉他一坨肉的冲动。但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只能含怒坐进驾驶室，听他指点刹车油门和转向灯等等。我接受了可谓史上最简单的教学，胆战心惊的发动车，却发现徐藿和水痘还没上车呢。

        我向车窗外一望，只见他俩僵在停车场的泥地上，像是来收费的保安。

        徐藿弯腰从车窗望我们，苦笑道：“副队，要不我来给小枝导航，您坐后排更宽敞。”

        张桥生皱了皱眉，说道：“不了。你们快上车了——等一下，后备箱还有吃的吗？都拿出来，我有点饿。”

        后备箱里的确还有零食、方便面和一箱矿泉水。那胖子立刻精神大振，亲自动手煮面（用火晶就可以），还邀请徐藿和水痘一起吃。

        于是，我在一路提心吊胆之余，还要忍受他们吸哩呼噜饱餐面条。

        那胖子吃得真香啊，我不知道吞了多少口水，只有死死盯着公路才抵挡过去。

        不得已同坐后排的水痘和徐藿也吃了点面条，但两人一言不发，像是被迫拼桌的陌生食客。

        张桥生仿佛没发觉气氛诡异，只顾提醒我直走、左拐、右拐、上桥……

        开了一段路后，我渐渐有了信心，节节车又灵活又欢快，我简直有如鱼得水之感。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开上了高速路，路况更加平滑。我有些飘飘然，对张桥生说：“你可以不用提醒我了，导航开着呢。”

        张桥生呵了一声，语气含笑：“怎么，已经不需要教练了？”

        我不敢太嚣张：“不是，只是你和导航都在说话，我反而听不清楚。”

        张桥生撕开一袋牛肉干：“懂了，我尽量跟导航错峰出行。”

        我忍了忍，本想就此算了，但前方有急弯标志，听他又在提醒，我忍不住埋怨：“看到啦，你也不用每次都说……你不觉得我现在已经开得很稳了吗？”

        张桥生边吃牛肉干边说：“那当然。我只是觉得这路长得有点怪，不想让它影响你的车技。”

        我倒是忍了，但听见徐藿轻轻一笑。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我已经多么从容了），看见少年展颜的样子，也觉得开心，便装傻说道：“是啊，我车技不错吧……”

        我本来希望张桥生再小小的讽刺一下，调节调节车里的气氛（他最擅长做这种事了），但没想到那家伙很不给面子，沉默了一下才说：“对第一次开车来说还可以。”

        嗯？干嘛那么正经？

        我想也没想就偏过头看向那胖子——大概是想确定一下他此刻的表情吧——就在这时，节节车突然自行刹车，我整个人扑向方向盘，抬头看时发现一辆超大货车近在咫尺，它正从右侧车道猛然拐到我们前方，距离太近了，装载着钢筋的车尾几乎必定会扫到我们的车头！

        我吓得不知所措，但一只胳膊伸过来控制住方向盘，节节车又快又稳的滑入左侧车道，维持着速度越过货车。

        前方倒是敞亮了，而我吓出一身冷汗。

        张桥生收回手，从后视镜观察后方：“他是避让他前面那辆货车，就选择跟小车碰一碰，真他么傻逼。”

        啊……从小到大都很少听到他骂人，但我已经不敢再把视线从公路上移开、再去看看他的表情了。

        张桥生扔了牛肉干袋子，向后靠在座椅里，双手垫在后脑勺下：“小枝，放心大胆地开，这种人一次遇不上两个。”

        有了这个小插曲，接下来一路我都打起全副精神，战战兢兢地驾驶，直到抵达南珠市。按照张桥生的要求，我们首先把他这位副队长大人送回家。他家在麻豆街13号小区，是个老小区，汽车穿过各种提着菜篮子的大娘、下棋的大爷、在面包车上摆摊的小贩，直接开到单元门口。

        那胖子下车前还不忘提醒我：“路上慢点，安全驾驶。”

        我真真腰酸背痛腿抽筋，只能报以不满的瞪视。

        他走后，徐藿便说：“还是我来吧。”

        我求之不得，立即让位，扶着腰钻入后排（这时候我再也不想抱怨他开车太莽了）。

        我们一路无话，徐藿先送我和水痘回到宿舍，再自己去野舍还车。我望着节节车消失在巷口，才转身跟上早已走进宿舍的水痘。

        宿舍里暖烘烘的，透着一股香甜味，再看见自己的小床，我幸福得想打滚。我把自己扔进被褥里，掏出贴身藏着的小玻璃罐，心满意足的瞧着“灰掌”（我的幽灵）在罐子里浮沉，像水母一样划出各种线条。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领悟到自己终于有机会跟水痘单独谈谈。

        “嘿，”我把罐子放在床垫与墙壁的缝隙间，翻了个身，面朝正从背包里取出衣物的女孩。“水痘，我觉得你一路都情绪不太好呢，怎么啦？”

        水痘细长的手指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到整理中：“没有啊。”

        我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徐藿惹你不高兴？他那次是做的很过分——”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水痘打断我，从背包底部扯出一只黏糊糊的绿色幽灵，拎在眼前看了看，隔着面具我都能感到她皱起眉。“我能不要这个吗？像个鼻涕虫一样，甩都甩不掉。”

        我无语：“呃，巫师哪有嫌弃自己的幽灵的。再说它长大后会变化的，到时候说不定是你怕被它甩掉哦。”

        我不去管她想要转移话题，紧接着说：“那他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他给你东西，你也不接。我看他愁眉苦脸的，很丧啊。”

        女孩不理睬，揭开刚刚烧开的热水壶，把幽灵扔了进去。

        我开玩笑说：“他可是我们公认的小王子，对他好一点成不？不然会遭到琪琪她们围攻的。你还没见识过粉丝之力吧，那可是相当残暴——”

        “小枝。”水痘不耐烦的打断，大步走来，一掌把我推倒在床上。“睡你的觉，别烦我。”

        ……大力怪。冷酷女。

        她这怪力，我倒不担心她被徐藿的粉丝撕了，只是，我还要跟他们一起出任务啊。

        没有他们，新人小队怎么办？谁来陪我巩固城防？

        为了我的未来考虑，在选择性安静了一阵后，我斗胆开口：“对不起，水痘，我只想最后说一句……千错万错都是徐藿的错。为了让他更深的领悟，能不能由我转达一下，你最生气的是哪一点？”

        我眼角瞥到水痘捏了捏拳头，吓得赶紧用被子罩住狗头。但半晌没有动静，我悄悄抬起被子一角，发现水痘正侧坐在椅子里，把手指伸入滚烫的水壶，拨弄幽灵。

        她的背脊不似平时挺拔，莫名的也有些颓然。只听她轻轻说道：“我真的没有生气。他对我很热情，很周到，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真是个傻瓜。

        没错，世上一等一的大傻瓜。

        难道我看不见徐藿是怎样明晃晃的少年？

        难道我真的记性差到连水痘也是个女孩子都忘记了？

        巫神在上，恐怕也只有我会在三百斤的胖子和徐藿并排而立时，久久注意着前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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