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落叶

落叶

        窗外落雨了。

        这是司命在屋内听到的。

        她听雨点打在屋顶瓦片上，发出紧密的哒哒哒哒声，似又汇成雨柱，沿着屋檐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在木门上。

        司命想那书上说，若有雨，太阳便会被云遮得严严实实，若雨和日都在，便会有斑斓吉光出现。

        很多词，司命仔细去想，也不能尽然理解，例如斑斓。她曾将手指沾了水珠放在烛火旁，去想，阳光穿过雨的样子是这样的吗？这便是斑斓的样子吗？

        没有答案。

        她用手去水盆中撩起些水珠，散在屋内盆中植物的枝叶上，然后对着那绿叶说到："今天落雨了，只能明日再让你们出去晒太阳了。"

        如此想着，如此说着，日子便就一天天过去了。

        只是过了一日，司命再见南门芷言，已与昨日那狼狈样大不同了。

        点完祈安灯回来，司命下了马车，还没抬眼就觉得今夜别宫门口要比平时亮了许多。她站定，看见南门芷言从台阶上走下来，朝她走过来。

        她今日一改从前深色的装扮，穿了件水绿色的锦缎外袍，配深绿色的束腕和大带，手握银剑，腰侧还挂了一个不大的精致皮革水袋，倒与雨后清爽的天气十分相配，比起从前，清朗了不少。

        等南门芷言走近了，司命去细瞧，发现南门芷言眼窝处仍笼着青色，应是近日都没有休息好，但是脸上有了笑容，说话也比从前更随意了，她上来跪地行礼，直接就说：“以后臣在别宫值夜，司命想干什么，直接吩咐臣。”

        司命见南门芷言仿佛释了天性，跟那无故挨了板子，夜半朝那人院中丢石头报复的孩童一样，忍住笑问她："可做什么？"

        “饮酒，看戏，骑马，游城，皆可。”

        十余个值夜的禁军都在固定的点位值守，轮流着有两人绕着别宫的外墙巡守，南门芷言并无事，差人从别宫内搬出两把圈椅出来，就放在别宫的大门口，邀司命同她坐下一起讲话。

        别宫里除了司命稍尊贵外，皆是些宦官、侍女，没人敢对南门芷言说半个不字，王妈妈也被南门芷言谴回别宫去了。

        南门芷言从腰间把那皮革水袋取下来，递给司命，问：“要尝一尝吗？”

        见司命疑惑，南门芷言又说：“是梅子酒，专门给你带的，喝不醉人。”说着，她又把那水袋拿回来，把那木嘴塞拔下来，重新递给司命。

        司命接下来，喝了一小口。初入口，有丝丝酸甜的梅子味，转瞬间，辛辣就涌了上来。司命从未饮过酒，被辣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南门芷言见状，咧嘴笑了起来。司命没有马上接着喝，将那水袋握在手里端详，看它不过巴掌大小，棕色的皮革，纹路清晰，其上缀了些绿松石、黑曜石之类的装饰，崭新精致，又颇有些异域风格，便问：“这是你在边塞用的吗？”

        南门芷言摆摆手，说：“这是我新做的，在边塞用的酒袋，顶这个五个。”

        司命看南门芷言，从前只觉得将军都应是豪情万种又宠辱不惊的，如今看，一样是儿女心性，血肉之驱。她忍不住问：“我听闻，你是冷山之役后一跃成为将军的，不知其中曲折，今日可否解一解我的好奇？”

        南门芷言脸上的笑容落了下去，似不想再去提过去，但既然司命提了出来，她又不好敷衍，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嘴中吐出那段往事来。

        因她从小熟读兵法，又懂排兵布阵，兄长打仗总爱带着她。一开始，她经常带一个小队去探地形，摸敌军的底细，也经常给兄长提建议，时间久了，兄长的几个副将总会开玩笑，叫她小芷军师。

        后来她开始被委任一些小的任务，带一营人去夜袭、突击、骚扰，因用兵灵活，方向感极强，越来越被兄长信任，也逐渐在兄长的帐中建立起威信。

        建康十五年，在大军西屏障冷山驻守的定西军两万人，被羌塞五万大军围困，情况危急。若冷山破，玉门关便岌岌可危，定西军大军再无对峙回旋的余地，将要直面羌塞二十万铁骑。

        右将军南门茗昱领命率一万大军前去解冷山之困。

        当时，南门芷言自荐带数千精骑兵，从东侧荒漠绕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敌后方突击，混淆视听，让敌军自乱阵脚，正面大军收到南门芷言的信号后，配合冷山的两万人马一鼓作气正面进攻，一举将敌军击退。

        帐内几人皆认可这一方案，南门芷言被临时任命为突击先锋，携两千精骑兵踏进了荒漠。

        因在大漠里迷了路，又遇上内部小撮骚乱，南门芷言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日。不想兄长定力不足，已经发起了进攻，又因一时大意，驱兵追佯装败逃的敌军，中了埋伏，等南门芷言赶到，暂时击退敌军，将兄长救回大营时，兄长因胸口中箭，昏迷不醒。

        若要医治，必要拔箭，但军医不敢下决定，还是她的一声“拔”，替兄长做了决定。

        那羌塞敌军用的是倒钩箭头，拔箭后，伤口就像泉眼，血涌个不停，几人轮替死命摁着也无济于事，长夜未过，兄长便断了气。

        好在党史帐中只有几名兄长的亲卫，南门芷言眼泪都来不及掉，当即将帐内几人扣下，封锁消息，一边代替兄长发号施令，一边派人连夜给玉门关帅帐中的父亲急递密信。

        兄长战死，主将位空出来，其手下几个副将难免会生出一些心思。群龙无首，战事却不等人，帐外便是未退的五万敌军，若此时出丝毫差池，都是致命的。

        父亲收到密信，知兹事体大，一边增派援军，一遍急报朝廷，请命南门芷言暂代右将军之职。同时他又给李正容去了密信，请李正容在朝堂助他一力。

        说到这里，南门芷言苦笑了一下，说：“这么说来，当初这将军之位，还是丞相帮我争取来的。”

        就这样，在容不得大家去讨论女子可不可为将的时刻，南门芷言暂代了兄长的右将军之职。

        “那几天，兄长就躺在帐内，血将身下的褥子染了个透，我就坐在兄长的尸体旁，替他发号施令。从始至终，竟没有掉一滴眼泪。”南门芷言说道。

        “后来，我在定西军站稳了脚，在边塞打出了名声，竟忘了，朝廷终是不认可我的。”

        南门芷言的右眼砸下一滴泪，她从回忆里走出来，用手指将那泪抹了，扭头去看司命。只见司命露出的半张脸通红异常，眼睛虽在认真地看着她，但微微有些迷离。这种状态南门芷言见过太多了，她将司命手中的酒袋拿来，捏在手里晃了晃，已经空荡荡了。

        “全喝了？”南门芷言惊讶地问。

        司命不接她的话，转而说道：“边塞将军那么多，皆自愈甚高，可真正令羌塞忌惮的有几人？你的才能就是你的底气。有底气，就不要期期艾艾。”

        因为不胜酒力，司命虽脑子十分清晰，但嘴皮子却不那么利索了，说话有些慢，还带着些尾音。

        南门芷言见状，哭笑不得，又怕她喝了酒，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得了风寒，便起身想送她回房里，不想刚起身，又被司命扒拉了回去。

        “我不回屋里，就在这儿吹风，你接着讲。”

        南门芷言拗不过司命，喊侍女去给她拿件斗篷，再端一盏热茶来。

        斗篷来了，南门芷言给她盖在身上，去掖角的时候，被司命拉住了手，翻过来掌心，“你的手怎么样了？”

        掌心的那道伤已经大好了，但粉嫩的缝合疤痕横贯在那里，依旧骇人。

        “已经好了。”南门芷言不在意地说。

        司命拿着她的手去细瞧，见她虎口处也有一道疤痕，虽是旧疤，但能看出当时伤口是极深的。翻过来手背，更是横横竖竖、长长短短地落着伤疤。

        她又翻回来掌心，说道：“这时候，大概是伤口最痒的时候，我那儿有清凉止痒的清露，一会儿给你拿些去。

        南门芷言一直并没分心思在这手上，司命说了，她才突觉得这伤口这几日确实是这样，心中正想着，不想司命却鬼使神差搬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在她那伤口周围挠了几下。

        南门芷言痒得咯咯咯咯笑出声来，猛得抽回手，又不能去挠，只能拼命甩手，一边生理性地笑，一边递给司命一个对她的动作不得其解的表情。

        司命被南门芷言的样子逗得笑起来，自己也并不知刚刚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仿佛那手指不是自己的，嘴上说着痒，眼睛看着那粉色的伤疤，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就伸出去挠了几下。

        两人笑着，靠着圈椅的靠背，看偶尔有泛黄的树叶因受不住身上的雨滴，飘落下来，在雨坑里激起点点涟漪。

        司命觉得，自己的心里好似也落了一片叶子。

        两人就这样久久坐着，笑容渐渐落了下去，各自的心事又止不住涌了上来。

        快乐总是如此短暂，无依无靠的，往往还伴着挥之不去的惆怅。

        南门芷言突然开口问：“为何你的面纱不能取下？”

        一语，扔进了司命的惆怅里。

        “因为规矩。”司命说，“规矩说，司命是天子的阴面，就不能以真面示人，不然就冲撞了天子的阳体，是会带来灾祸的。”

        南门芷言听罢，嗤笑了一声，“无稽之谈，他们倒也说得出口。”

        “有些规矩，是不讲道理的，或者说道理都是他们定的。”

        南门芷言突然侧过头来，手抓住司命的椅子把手说道：“如今不在军中了，没了军法，我倒要赌一把。”

        说到这，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继续道：

        “我赌你，一定会摘掉这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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