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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去采药


去采药

        "济世庙里来菩萨了,药王菩萨。"

        "给穷人瞧病不要钱还白抓草药,不是菩萨是什么?不是菩萨也是菩萨派来的童子。"

        在繁华京城的最凋敝最破落处,两个妇人端着饭碗靠在门框处,一边吸溜碗里的稀粥一边小声讨论道。

        她们不敢大声,这样的对话也绝不会迈过这片破落处,因为药王菩萨的跨刀随从交代了,若是声张出去,便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这已经是司命第五次夜里来济世庙了,等在门口的病人比上一次又多了些。

        这次与司命一齐踏进庙里的,除了南门芷言和范淼,还有拢月。

        拢月虽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但她并没有丝毫的紧张情绪,反而因做起自己的老本行而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司命相较于最开始的两三次也逐渐自信起来,连写字、诊脉都快了许多。

        这日来了一个老妇,矮小干瘦,衣衫破旧,拄着一个被陈年污垢裹着的拐棍颤颤巍巍地进来,坐到了拢月的桌前。

        老妇一开口,声音如十年未经雨水的枯木,但她神情虔诚又神秘地问道:"菩萨可有让媳妇生儿子的灵方?"

        此语一出,司命也扭头来看,和拢月对视了一眼。刚见她时生出的怜悯之情顷刻间像是被扎破了个洞,不住地向外泄气。

        拢月在纸上写了个"无"字,直接拿起放在老妇的眼前,不想老妇不识字,以为是开好了方子,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高兴地就要去接。

        拢月无奈收回手来,看了一眼一旁的范淼,范淼开口说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呢?我那个街坊家的媳妇就是喝了神医开的药生了个小子"那老妇喃喃地说道,被范淼及时打断了,"你该去求送子观音。"

        司命听了登时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在纸上飞快写了一行字,范淼一看写的是:"求谁都无用。"

        范淼被噎了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直接把那老妇请了出去。

        南门芷言在庙外守着,看范淼半掺半拽着一个老妇的胳膊出来了,还没等南门芷言开口问,一个小姑娘从黑暗里突然"蹬蹬蹬"地跑过来,对那老妇喊了一声"奶奶",然后将范淼的手从那老妇的胳膊上掰开,还喊了声"放开她"。

        南门芷言轻笑了一声,觉得这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样子,衣衫褴褛却很有性格,她看了眼范淼,范淼便一五一十地将在里面的事跟她说了。

        南门芷言蹲下来和那小姑娘一般高,然后柔声问道:"你家里都有谁?"

        "爹娘奶奶和我。"

        "你爹对你和你娘好吗?"

        那女孩点了点头,南门芷言接着灯笼的光不动声色撩开女孩的袖子,看了看她的胳膊,除了脏些瘦些并没有什么什么伤痕。

        那女孩对范淼充满了敌意,反而对南门芷言就天然亲近很多,她突然上前一步贴近南门芷言,用小手搭在南门芷言的耳朵上像小孩子间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女将军。"

        南门芷言不知道这么小的她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只是这一瞬间南门芷言突然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冬天给自己送柴火的小女孩。

        南门芷言心中涌起许多酸涩,还没开口,那女孩又贴近来有些羞涩地悄悄说道:"我长大也想当将军。"

        酸涩中淌过一缕小溪。

        "那你现在会什么?"

        "会蒸馒头。"

        南门芷言看着女孩脏兮兮的脸,摸了摸她额前自由自在的头发,从腰中取出几个铜板递进她手心里低声说道:"你每天去女将军府上送两个馒头,就找柳妈妈,柳妈妈给你铜板还会教你识字,等你认得字够多了,我就奖励兵书给你,你看好不好?"

        那女孩也许并不知道什么是兵书,也不一定能理解馒头和兵书和将军之间的联系,但还是狠狠点了点头。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司命的技术越来越娴熟,不仅给人把脉,甚至连一些外伤也都能处理了。

        一日,庙里被抬进来一个半大的孩子,说是从房上摔下来了,房不高但腿却摔折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能把人的心都给叫停。

        人抬进来,司命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人的小腿骨折了一节,断口处戳破皮肤直接露了出来。

        拢月二话没说就提着蜡烛靠上去查看具体情况了。

        "把他抬到桌子上来。"因为事态紧急,没有时间再写字传话了,拢月直接开口说了一句,说罢自己愣了一下,只是那伤者嘶喊得太厉害,旁人似乎没人注意拢月的声音,只着急忙慌地将那人抬到了桌子上。

        拢月将手巾给那人嘴里一塞,沉声说了声:"摁住了。"

        司命在一旁一边配合拢月,一边暗暗学习怎么给断骨打板,一柱香的时间,伤腿被白布包了个严实,嚎叫声也终于变成了低声□□。

        人被抬走后,拢月和司命都半举着一双沾满血的双手,坐在凳子上歇神。门暂时锁了,范淼和南门芷言去外面打水了,庙里只有她们二人。

        "你不怕了?"拢月问司命。

        第一次遇上见血的伤患,是一个人夜里干活时被刀割刀了胳膊,伤口又深又长,血流不止,人跑过来的时候嘴唇都白了。

        司命从没见过这场面,登时就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被吓得只哆嗦。范淼在那里摁着病人,南门芷言在一旁陪着司命,既怕病人痛晕过去,又怕司命吓得眩晕症又犯了。

        "怎么这么快就不怕了?"拢月又问。

        "芷言带我去看人杀羊,杀驴,看了几次就不怕了。"司命的手稳稳地半举着,月光从窗户里洒过来,皎白和血红交映在一处,早已不是曾经惴惴不安的样子,

        南门芷言和范淼从井边各拎了一桶水回来。自她们回来,南门芷言的眼就没从司命的身上离开,先是招呼她过来,拿着手巾站在一旁看她洗手,边看还边笑着小声跟她说些什么。她们的声音很小,只是拢月也在一旁离得很近,便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

        "刚刚那伤口没吓到我,你吓到我了。你没看到你刚刚镇定从容的样子,倒真像个菩萨。"

        拢月听南门芷言说这话,觉得后脖梗子的汗毛瞬间麻了一下,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但南门芷言并没注意到拢月。

        "可别在庙里乱说话。"司命同样笑着回答。

        "你说我帮你出的主意是不是管用?"

        "是是是。"

        轻笑与窃窃私语在这本就封闭的空间内又开辟出了另一个更小的天地,拢月洗了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胳膊上的汗毛竖着赶紧走开了。

        拢月突然感受到司命的变化在哪里了,仿佛如今的她多了许多"气",精气神,或者说是底气,而她也渐渐能感觉到这份"气"到底来自于哪里。

        拢月看着水珠从自己的指尖落下来,没由得突然生出一些落寞来,不知如今仍在深宅的那个人的日子,好些了没有。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穷苦悲惨的事情从各方聚在这个庙里,聚在不被人关注的黑夜里,随之而来的,是司命和南门芷言如流水般的开销,让她们渐渐难以支撑。

        这么多年,南门芷言虽领过不少赏,但绝大部分的赏钱都让手下们分掉了,她家历来就是这样的习惯,以至于从祖父那里开始便没有太厚的家底,况且南门芷言并不管家,手中也只有些小钱罢了。

        司命的生活用度都是宫中负责,宫里给什么便用什么,定什么便吃什么,虽每月有些月俸但也难以支撑这样的开销。

        先是南门芷言当了把剑换了些钱,倒给了司命些思路。别宫虽小,但里面也是有不少好东西的,遇有节日宫里都会照例赏些东西。

        破规矩的事做多了,司命觉得自己胆子越来越大,心也比从前敞亮多了。

        若不是那日宁雅的人主动找过来,司命竟忘了她同宁雅已经很久没见了。

        那日她点完灯从城墙上下来,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等她走近,只见那车帘轻撩一角,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是裴毅。

        看见裴毅,司命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冲他点了一下头,那帘子便放下去了。

        "今天去喝盏茶。"司命侧头对王妈妈说道。

        司命见着宁雅的时候,宁雅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几番,啧啧叹道:"变了许多,变了许多。"

        司命没接宁雅的调侃,直接问道:"你派裴毅过去,想必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事罢。"

        宁雅不再开玩笑,认真道:"你如今做的事一旦被官家知道了,是要丢命的。"

        "南门跟他们都一一叮嘱过了,不会有事的。"

        宁雅哼笑了一声,直接问道:"那我怎么就知道了呢?"

        "这京城里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罢。"司命答道,"而且除了你之外,没人会花心思去打听司命的事的。"

        没等宁雅开口,司命又说:"如今我才真切看到,京城里有一道不透风的墙,高耸入云,无法逾越。墙那边是达官显贵,是权力的漩涡,是高不可攀的人和生活,墙这边是疾病、饥饿、一日挨一日,他们之间是互不相通的。所以,一个游医在晚上给穷人免费诊病这样的事并不会被官家知道。"

        "你知道,京城的女医都是我养起来的。若有一日我得了势,定让这些女医由暗转明,光明正大地行医。到那时,再也不会有司命,你就是你,诊病、开医馆、采草药,这些都可光明正大,迎着太阳去做。"宁雅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认真而又深情的表情,她认真看着司命道:"我不希望你出事。"

        司命知道,宁雅一定是又想起了采薇。

        这些日子从宁雅的嘴里吐出来,太过美好,听着就几乎让人眩晕,只是她心里明白,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会实现呢。"那一日太远了,我现在只想抓住当下的这一点点快乐。"

        "不远了。"宁雅的全身突然紧绷起来,挺直了脊背,"不远了"。

        宁雅没有再接着说些什么,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和一个精致的小玉牌来:"这是一个小药馆,若你急需草药,可以拿玉牌去这里取,若缺银子也可以去这里支一些。"

        司命并没有推脱,直接接了下来,她同宁雅之间从不会客气。

        起身欲走时,司命转身说了句:"虽想着遥远,但你说的那些日子确实美极了。"

        "带我去骑马吧。"那日回来,司命刚从马车上下来,脚还没站稳便跟南门芷言说道。

        "好。"司命很少提出想去做什么,今天这么急切地提出来,南门芷言自然满口答应。

        南门芷言本想着跟从前一样是她牵着马,司命坐在上面,不想今天司命跨上马后,低头对她说:"你也上来。"

        南门芷言从没跟人同乘过一匹马,愣了一下。结果司命又说了一遍,这次倒像是命令,脆生生的,"你上来。"

        马鞍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两个人坐着只能挤在一起。南门芷言刚跨上去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知道是该耷拉着,还是该去拉马缰。她的手臂僵硬地支在半空,中间似能放得下四个司命。

        "我想让马跑起来。"司命本想扭头同南门芷言讲,但扭到一半就发现她们实在挤得太近了,南门芷言的鼻尖甚至就贴着她的头发,便又转回去说道。

        "好好。"南门芷言合上双臂去拉缰绳。

        仿佛一个被烤了很久的,很软的长毛皮裘裹在了身上,紧贴着皮肤裹在了身上。当南门芷言的双臂合上的时候司命忍不住这样想。

        南门芷言轻夹一下马肚子,马缓缓地小跑起来。

        "我们去采药吧。"司命突然提声说道。

        "去哪里采?"

        "去悬崖边,去雪山上,去人迹罕至的别人不让我们去的地方。"

        虽司命回答得跳脱,但南门芷言还是懂司命在说什么,她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子,马的速度瞬间提了上去,风一下将司命耳边的碎发吹了起来,将她的眼睛吹得眯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微微向后靠了靠。

        身后是柔软、温暖,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倒塌的依靠。

        南门芷言松开一只拉缰绳的手,揽住了司命。"那去我们需要快马加鞭才能到的地方。"她在司命的耳边说道。

        不知穿过了多少街巷,马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几只没有南下过冬的燕子受了惊扑棱棱飞起来,树枝随之摇曳,将水中的月光摇得凌乱。

        这是城内最大的一片水,这在北方的城里是极少见的。水岸种满了柳树,冬季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百无聊赖地撩起些水珠,倒和白静的月亮十分相配。

        "到了。"南门芷言说着从马上跳下来,又将司命扶下来,"这就是昆仑山最深处的不冻湖泊。"

        南门芷言十分正经地说道。

        倒是司命先没忍住笑了,然后弯腰从脚下早已枯黄的草丛中找了半天,揪出几根勉强还泛绿的来,煞有其事地放在鼻尖处闻了闻,感叹道:"不愧是圣湖,真是遍地珍宝啊。"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在一旁从枯草里寻绿叶的马抬头奔出一道鼻息,又低头寻去了。

        鼻尖被风吹得红红的,南门芷言问司命冷不冷,"入冬了。"说着就要解自己的斗篷,打算给司命再加一层。

        司命抬手按住了南门芷言的手。

        她走上来一步,双手伸进南门芷言的篷子里,环上了她的腰,轻轻地抱住了她,像一片落叶落在水面上似的,轻轻抱住了她。

        司命的下巴搁在南门芷言的肩头,一说话,下巴一下一下地硌着南门芷言的肩膀,"上次这样与人拥抱,还是那晚王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让我再坚持一下。那时的我定想不到我这样一个没有亲人,不知如何长大的人,如今可以给人诊病,还能再次与人相拥。"

        南门芷言完全停滞的心绪这才回过神,她的双臂缓慢地,试探性地环住司命的身子,斗篷顺着手臂也将司命笼住。

        "我以前总是习惯性地与人保持些距离,因为营中只我是女子。"南门芷言说,气息拨弄着司命脖颈后的绒毛,"从前我以为我不需要,连母亲的怀抱我都模糊了,我还需要谁的呢?"

        南门芷言的手臂又紧了紧,说:"以后我一定陪你去采药,真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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