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娜拉姐姐……”面对这双眼睛，濛濛失神地叫了娜拉姐姐的名字。

        娜拉姐姐抬头看着天空，雨越下越大，被浇灭的大火在森林中升起灰色的烟。濛濛第一次听见娜拉姐姐开口说话，她说：“濛濛，辛苦你了。”

        “我没有，我害席林姐姐被抓走了……”眼泪又流了出来，濛濛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身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她感觉不到。

        记忆还在翻滚席林姐姐保护她的身影，她觉得自己在被凌迟，一刀一刀，一寸一寸，痛苦让她窒息、让她怨恨。

        “没有关系的。”娜拉姐姐淡淡地说：“你活着就好。”

        “啊——”濛濛哭了出来。

        大雨倾盆，她的哭声隔着层层的雨，显得非常压抑。而娜拉，笔直地站着，她的双眼还是冰冷无情。

        娜拉的冷漠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濛濛的心，这比指责还要令濛濛痛苦。席林姐姐因她而被抓走是事实，她宁愿被指责，这起码算是她该有的惩罚。

        但没有，她只听到了“你活着就好”。

        这对她的伤害非常大。

        因为在战斗开始时，她并没有退缩，即使她一开始奋力地追着精灵们，只是因为讷讷使用能力时影响了她的心境。但在她被娜拉姐姐唤醒以后，她宁愿蹲在地上哭，也不舍得倒退一步回到安全的地方。她的心真诚地渴望着能与精灵们并肩作战，即使不能，她也不想做逃兵。

        而现实击垮了她，她是个只能看着席林姐姐保护她、因她而受伤，自己再被娜拉姐姐接回来的拖累。她深深地、痛苦地、怨恨着自己。

        她只能接受被痛苦搅烂的心，以及这让她往后不断流泪的痛苦、折磨了她近乎一生的痛苦。

        也让她飞速成长起来的痛苦，——只是它的代价太大。

        “好好休息，濛濛。”

        世界树的枝条将她送进她和讷讷的“秘密基地”里，濛濛躺在花蕊上，花瓣已经闭合，替她挡住了雨水。

        此刻她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好像只有一颗心还活着。因为那颗心像一条煎板上还没死透的鱼，被翻来覆去地煎，每当她平静下来，油又会烫得她想大声呼痛。

        在昏暗的花朵里，她就这样睁着眼，平静地接受着这股痛苦。

        森林里，滂沱的大雨熄灭了烈火，精灵们恢复了平常的外表，正依靠着感应找到她们受伤的、或者死去的同胞。大雨会让伤口感染，她们都撑着蛇夜草般巨大的叶子搜寻。被雨淋湿的衣服和头发贴着她们的肌肤，雨水从她们的面颊滑落。

        花朵姐姐的媎媎们受伤数目最多，她们多半都是因陆地野兽而成形的精灵，也因此负责着陆地进攻与防守。

        在这次战斗中，她们没有犹豫地迎向了敌人的坦克，将武器刺进了敌人的身体，阻止了他们侵略的脚步。也因此，她们面对了最多的炮火。

        雨水冲散了精灵银色的血液，也冲散了人类的红色鲜血。树叶上点点滴滴落下的血水颜色越来越淡了。

        在雨幕中寻找，花朵姐姐又找到了一个她死去的媎媎，她伸手将她背到背上，尸体的重量都很沉，让她走路摇摇晃晃。不过她撑好了蛇夜草，为她的媎媎挡去最多的雨水。媎媎的头发黏到了她的脖子上，有点痒，她忍不住说：“璎珞媎媎，你还是这么调皮。”

        她背着璎珞媎媎继续走，路上她还碰到了昨天一起吃饭的蔷薇媎媎躺在树下。她眨眨眼，说：“蔷薇媎媎，等下来接你。”

        但不能让蔷薇媎媎这么被雨淋着等待，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冷落了。她弯着腰想把蛇夜草给蔷薇媎媎盖着，她想背上的璎珞媎媎也会这么希望的。不过她高估了自己，流血的腹部和背上的重量，都让她无法站稳。

        她就摔倒了，不过她记得先把璎珞媎媎护住。

        雨下得太大了，可能掉进了她的眼里，让她的眼睛越来越酸。被雨浇湿的泥土很黏，她感觉自己爬不起来了。

        肯定是摔在地上太痛了。躺在被雨浇湿的泥土上，她有点自暴自弃地抱怨。

        “花朵媎媎，我来吧。”讷讷发现了花朵姐姐，她脸上的黑色蜘蛛网还没有褪完，也有泥点粘在她的脸上，让她像个出门胡闹了一番的小孩。不过她的眼眶红通通的，比较像出门被欺负了。

        “嗯……”花朵姐姐淡淡地应声。

        雨真的太大了，精灵都受不了它打在身上了，因为它落在身上好痛啊。

        但如果更大点就好了。

        能大到冲洗掉一切就好了。

        如果不能，那还是小点吧。别让路这么滑，害得都成年的精灵也会摔倒。别让它打湿同胞的身体，闭上眼睛的她们已经很冰冷了。也别让雨水盖去一切的声音啊，雨太大了，都没有精灵说话了。

        她们为同胞撑着蛇夜草，雨太大了，所以她们只隔着雨幕注视着彼此。

        她们要去一个地方，在精灵之乡里，精灵们很少去的地方。

        只在她们同胞死去的时候才去。

        精灵之墓。

        精灵之墓是一棵大树，它茂密的枝叶上盛开着黑色的花朵，粗壮的树根牢牢地锁着这片土地。它有着和世界树一模一样的外形，但不同的是它并不是含苞的白色花朵，而是盛放的巨大黑色那罗花。它是另一棵世界树，两棵世界树一棵诞生出生命，另一棵庇护着死亡。

        当精灵们死去，她们的尸体都要回到这里，让世界树给予她们安息。世界树会庇护她们的灵魂、珍惜她们的记忆、传承她们的能力。死亡不是精灵存在的终点，但每个精灵也都有共识——无论你获得怎样的传承，你只代表自己新生的灵魂，逝去的同胞永不再来。

        我们只有记忆永存。

        讷讷背着比她高大的璎珞媎媎走进了这里，她需要将媎媎放到世界树的树干上，随着代表死亡的世界树与媎媎重新建立联系，媎媎会变成刚出生的幼儿，黑色的那罗花会保护她。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她们只需要照常得吃饭、巡逻、玩闹，然后等待。

        等待着记忆被妥善地放到她们的精灵之河中，等待着新生精灵降临到世界树的白色娜拉花苞中，等待。

        死亡不是同胞存在的终点，死亡不是恐惧与伤感的理由。

        但离别是。

        从此以后，再也不相见、没有未来可再续的离别是。

        下了好久的雨停了，而盛放着的黑色那罗花没有一点被雨水打疼得样子，它反而盛放得更张扬了。

        雨水不会再打到讷讷的背上了，这会儿在她背上流下的，看来也不会是雨了。

        那一定是我的血了。讷讷想道。

        “讷讷。”雾落姐姐接住了讷讷倒下的身体，她抱起讷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睡吧讷讷。”

        雾落和她的媎媎们受伤程度比较轻，她们负责了大部分受伤精灵的救护。娜拉姐姐身边会帮助精灵们更快地恢复，而白色的娜拉花苞的汁水有很好的治愈效果。

        她将讷讷放到了粉色的“秘密基地”里，里面躺着的濛濛呆呆地看着她们。

        雾落姐姐心里沉了一下，她轻声对濛濛说：“濛濛，讷讷受伤程度有点重，你看一下她。”

        濛濛像才回过神一样坐了起来，这一刻她才有了精神，“讷讷怎么了？我应该怎么做，雾落姐姐。”

        雾落姐姐将白色的花苞放到她的手里，“你挤出汁水喂给她，树下有药草，等会儿我拿上来给你，你替她敷上。”

        “好的，好的。”濛濛点着头，将讷讷放到她俩的枕头上。她捏开讷讷的嘴，滴进去汁水。

        雾落姐姐很快回来了，她拿了两份。“濛濛，替自己也敷上。”

        濛濛擦伤的地方很多，已经干了的血迹留在她的衣服上，她刚才一直没有察觉。

        “好的，谢谢雾落姐姐。”虽然她正常地接下了，但她的脑袋里一点要照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

        这不是自虐，不是报复自己，也不是耍幼稚。她只是根本不会处理这样复杂的心情和情况，所以她的脑袋宕机了。

        雾落姐姐没有时间停留，需要她照顾的精灵太多了。濛濛只是看起来擦伤很多，但她已经喝过药水，止住血了。

        至于心理，精灵们生来就能共通心境，她忘记自己和濛濛并不共通了。

        所以坐在粉色的花朵里，濛濛将药草敷在讷讷擦伤的胳膊和腿上，她还细心地发现了讷讷背后也在流血。把两份药草用完，连脸上的小擦痕都被涂上的讷讷，被照顾得很好。

        “讷讷，讷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濛濛拉着小精灵的手，一遍遍的祈祷。

        濛濛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腿上，她看着小精灵熟睡的面容、看着小精灵偶尔皱皱眉，看到小精灵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讷讷！”她惊喜地叫着小精灵的名字。

        “濛濛……”而小精灵看着眼前的濛濛，红了眼睛。

        如果。

        ……可是哪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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