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吴宫.⒇

崔玉容睁了眼，她又梦到了百年前的事了。山中浮云一驻，眨眼便是人间一世。

        一千年，一百年，其实都一样，雾气绕在周遭，四周空无一人，也只有这时，她才会想起从前，想起还是妫苇的自己。

        她撑开窗看山外绿嶂，层层白雾绕在山后，山外传来动静。

        崔玉容转身凝视梳妆镜，片刻之后坐在凳子上抽搐似的打了个颤。再睁眼时，她摸了摸脸，脸上浮起诡异的笑，三个手指顺着脸颊往下慢慢滑落，深一点便会破皮见红，可最后她还是停手了，一把挥开摆在桌上的珠花水粉，盯着铜镜语气阴毒：“总有一天都是我的！”说完用力起身，踏步上前，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

        似有雾气蜿蜒而下，绕在十三娘颈后，她伸手去拭，正当此时，从宫墙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呜咽。

        是猫叫。

        十三娘心内一动，往前迈了几步路：“是阿柔吗？”

        虽只一墙之隔，十三娘却觉得墙内有些不对劲，猫叫声越来越近，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把伸出的脚尖往回缩了。

        凡事三思而后行。

        身前的雾越来越浓了，宛如浪潮涌起。

        十三娘顿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往雾里看去。此处似真非真，她正欲转身换个地方勘探，却见一个宫殿在雾中浮现，殿中有个女子正弯腰提笔在地上作画，那女子似乎是听到屋外的动静，倏来转过了身。

        十三娘这才看清了女子容貌，霎时头皮发麻，往后连连退了数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中的…为何是自己？

        她惊惧失声，看着自己转身又在佛堂作画。原来黑猫来前，她已经开了地坑，也是她，亲自拔了尸首身上的桃木桩。

        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雾里的十三娘迅速将桃木桩又虚插入骷髅胸中，又缓缓抬起头，复振臂重击高空，大张大举之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地坑的门，也随之咯吱一声合上。

        若是说先前看到钱纪长十三人的事是心慌，此刻便真是惊恐了，刀子落在了自己身上才真能感同身受。

        十三娘双手不住发抖，她看着自己像是被人凭空抬起往地上一掼，在那个瞬间，她忍不住惊惧地看向四周。

        哪里有人？

        ————

        正在这时，宫墙终于开始往两边收起，留了十人能行的宽度，从雾中，袅袅走出一个倩影。

        十三娘迅速收了惧色，冷冷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

        是崔玉容。

        身前白雾万丈，崔玉容对着又踏入吴宫的十三娘弯了弯唇角：“可是送琴来的？”

        听这语气，像是从来没见过十三娘一样。

        十三娘脸上浮起虚汗，她怀里抱着琴砖，问站在宫墙口的崔玉容：“姑娘要琴，可拿琴前，也该和我说说吴宫里到底出了何事？”她又加了一句：“云娘子那时的事。”

        崔玉容转了个身在前边引路，这路径，赫然是被炸毁的小佛堂。十三娘狐疑跟在身后，直到遥遥可见小佛堂泛黑的砖瓦后，崔玉容方才停下了脚步。

        吴宫奢华，宫殿多用玻璃，在她们面前的这间屋子，用的正是一面彩色玻璃制成的窗户。崔玉容透过玻璃看到镜子里的二人的面容，收了笑转头望月：“你听过引月的传说吗？”

        十三娘握琴的手微微顿了下，她摇摇头，轻声回道：“不曾。”

        崔玉容伸出手掌，似乎在端详掌心纹路：“在东海有个传说，神仙居住在海上仙地，尊月神为首，久而久之，苍地重月便传承下来，又有传说，身负异能之人，月升之时对月祈祷，能求得一个心愿。”

        “然后呢？”十三娘还是没有听明白，犹犹豫豫问了出来。

        崔玉容低下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分明的讥讽：“有人听话只听了一半，月升之时杀人祭祀，想求个圆满。”

        “是云娘子？”十三娘顿了顿，终于把心底最后的困惑问了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

        是怎么知道的呢？崔玉容心里转了个弯，不耐烦地拿手敲了敲墙边，她皱起眉头：“看到了啊。”

        “宫里人都这么说，最后死的那两个，临死前喃喃自语，你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吗？”不知何时，崔玉容已走到十三娘面前，她倾身凑在十三娘耳边低语：“她们说，是云娘子，是云柔要杀我们！”

        十三娘的身子极轻的一震，她的目光瞥向崔玉容：“那你呢？你又是谁？为何占着崔娘子的身子？你之前，见过我吗？”

        崔玉容微笑着直起身，她反问十三娘：“你不是知道吗？那个瘸足的青年人没告诉你我是谁？”

        “守山人梅娘？可你为什么占着崔娘子的身子？”十三娘抬起脸，月光正掠过她的额发。吴宫的月光，比别的地方要更亮。

        说出去旁人其实不大会信，这处的月光宛如白昼。

        崔玉容，不，应该要叫做梅娘了，她的美目婉转似含了烟波，说话时一如夜莺低鸣：“等到时候了，自然会告诉你，”梅娘似乎是哄着十三娘，又低声道：“那个姑娘不是还要长生的法子吗？到那时都告诉你们。”

        十三娘心头猛地打鼓，她拼命按压下去，面色如常地看着梅娘：“那接下来呢？要我去做什么？”

        梅娘看了看周遭，忽然压低声音：“我们得杀死她。”声音宛如午夜山外的女鬼，幽幽咽咽，带的周围都冷了三分。

        十三娘一怔，反应过来梅娘说的是谁，她脸色有些白：“云柔已经死了。”

        死了很多年，连尸骨都被一分为二。

        梅娘一顿，脸上浮起莫名的笑：“她没死透呢，不然吴宫怎么会这么多年还是鬼宫？”

        谁做梦都想不到，云柔生前作恶，死后也日日夜夜缠着吴宫冤魂不散。

        十三娘战战兢兢问梅娘：“死了的人怎么才能再杀？”

        梅娘闻言一怔，没多会脸上又攒了笑意：“三寸子午钉入喉。”

        “所以要找全尸？”十三娘明白过来了，她抬头看梅娘：“找到然后挫骨扬灰吗？”

        梅娘闻言哈哈大笑，反问十三娘：“不然呢？难道还要把她救活？”

        “还有那只猫。”

        说到这里，梅娘无声无息地转头看向院中的一棵大树，面色迅速冷了下来，她走上前，一脚踹开面前的树枝，手里的灯笼拢了光照在墙角一个小小的角落。

        十三娘看清之后脸色铁青，她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向梅娘：“你在干什么？”

        梅娘理了理鬓角，随手拾了一根木棍，倾身捣了捣瘫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黑猫，声音很平静：“这死猫不说呢。”

        看到黑猫的一瞬间，十三娘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她掐着手心才平缓了呼吸，上前伸出手指摸了摸猫的鼻翼，探得微弱的呼吸后方才呼了口气，她把琴丢在一旁，把猫抱在怀里，小猫喵呜一声，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梅娘嗤之以鼻：“死不掉，这猫命比谁都硬。”

        十三娘脸色一僵，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你不要琴了？”

        梅娘愣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抗拒地看着那把琴，看琴的眼里最后竟然生出了几分惶恐。

        十三娘放缓了语气：“琴不是你要的啊？”

        梅娘眸色一抖，低喝道：“你再乱说我就杀这只猫！”

        十三娘从进吴宫时的不对劲终于被揭开，梅娘占着人身，说着像是守山人的话，可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

        她是装的，此刻才现了怒气。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梨园戏子千万，梅娘像是才摸到门路的那种，东拼西凑，这里学一点，那里再仿一些，所以才不过一会，嗔痴爱恨怒全都上演了个遍。

        可易怒藏恶，才是她的本性。

        十三娘打了个寒噤，她抱着黑猫往院门挪了几步，梅娘笑着看她：“再动一步，我连你一起杀了。”

        后背渗出凉意，十三娘虚靠在墙上，她又问道：“你不是还要找半具尸骨吗？”

        梅娘点了点头，她十分有兴致上下打量十三娘：“你这样是不会听话的。”她旧计重施，指着十三娘的影子挑起了手指。

        月色下，十三娘的影子像是被线提起，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抽离出了身体。

        让梅娘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最后一刻，缠影的那根光断了。

        梅娘头一次露出了惧色：“怎么回事？！”

        十三娘站在离梅娘十尺的地方，抬眸谨慎地盯着她：“你就是这样把吴宫搅和的天翻地覆？替罪羊找了不少啊，剥皮案也是你做的？”

        “你自己怎么这么爱找死呢？”崔玉容盯着她，面目忽然狰狞，她一把挡在面前的树桩，杀意四溢，朝十三娘冲了上来。

        十三娘早有防备，她早将黑猫放在墙边，往后一蹬借力上冲，伸臂挡开梅娘的双手，整个人极快地绕在她身后，两臂死死绞上梅娘的脖子，勒的她双眼泛白后，腾出一只手咔嚓一声，折了梅娘的一只胳膊。

        梅娘痛得几乎要晕过去，十三娘怕她仍要作祟，不敢撒开手。

        正在此刻，变故又出了，黑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十三娘心口打鼓，血直冲头顶，她撒开手，只见梅娘眼睛泛白，眉头死死皱起，梅娘微微睁开眼，见到十三娘，模模糊糊唤了一句：“燕姑娘？”

        十三娘脸色霎时白了下来，她接过崔玉容放平在地上，僵立片刻后，才哑着声问道：“崔娘子，梅娘去哪里了？”

        天边乌云密布，弦月隐于山后，远处轰隆隆响了春雷，不过眨眼的功夫，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了脸上。

        十三娘一手抱猫，一手拖住崔玉容移步到廊下。她弯腰探看崔玉容，见她闭了眼，抬头时趁着雷电打量四周，然后双手攥起，背部紧绷着。

        她此刻方才注意到，这院子尽头的那间屋子，是她头一次见到崔玉容时的那个屋子。

        十三娘后背渗出冷汗，她听到，后边除了雨声雷电声，还有细微的风声穿过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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